府城果然富贵迷人眼。茶坊水肆的摊台沿河设了两排,花枝招展,各显神通,一眼看不到头。
云无择师徒二人去郊外校场继续武举比试。孟知彰夫夫和牛大有三人则来到斗茶清会现场。
三人正不知从何逛起,忽一人从身边疾步跑过,差点撞掉庄聿白手里的糖人。他忙拢起一只手小心护住这只小糖兔。五文钱买的呢,可不能撞坏。
早他一步,孟知彰的臂膀半圈在外面,以一种半抱的姿态将庄聿白虚拢在怀里。
虽说名义上是合法夫夫,光天化日,这么多人看着,何况牛大有还在身边,但两个大男人做这种姿势,会不会……太暧昧?
不等庄聿白推开护在外面的臂膀,更多人往同方向小跑起来,脚步也更急促,甚至身边人潮开始忽然小范围骚动起来。
“怎么,有撒钱的?”庄聿白咬下一只兔子耳朵,不觉从那半拢的臂弯中小心探出半个脑袋。
牛大有拉住一人问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悦来茶坊的九哥儿,正亲自登台献茶。九哥儿不仅是这茶坊的首席茶博士,还是位伎魁,风华绝代,名动府城。甚至在京城酒楼茶肆都能听说他的名号。多少人想一睹风采而不得,今日清会上亲自制茶,知情之人自然奔走相告。
“能讨九哥儿一盏茶,实属三生有幸。若是……神仙妙丹也不换。”那人急着去前排抢个好位置,话说了个囫囵就急匆匆跑了。
“悦来茶坊……九哥儿?”庄聿白侧头与孟知彰交换个眼神,确定说的就是那日当街在骆家二少骆耀祖马鞭下救下的少年。
“来都来了,那我们也去看看吧。”庄聿白招呼牛大有,把另一只兔耳朵咬下来,“顺便研究下他家用何茶炭。”
三人跟着人流向前走,虽然庄聿白有意无意要和孟知彰保持得体的社交距离,孟知彰还是尽可能跟在身侧,毕竟人太多,挤着磕着碰着都不好。
此时轨道侧前方斜插进来一股水流,行星撞地球般冲过来就要抓庄聿白的胳膊。
孟知彰伸手挡住,结果那人像是没看到这种明晃晃的拒绝,仍高高伸着两只手来抓,边抓还边喊:“琥珀兄!琥珀兄!我们又遇到了!”
“薛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就这么隔着孟知彰抬起的胳膊,庄聿白和薛启辰热络又兴奋地聊了起来。直到孟知彰判定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者不合时宜,他准备放下防备的胳膊时,四只手才从几乎要被捏皱了的月台色青衿长衫袖子上拿下来。
“九哥儿登台献茶,我正要去捧个场。遇上就是缘分,一起去看看,走!”
薛启辰扯着庄聿白的袖子向前走,又悄咪咪道:“别告诉别人我去了悦来茶坊。我大哥让我躲着骆家。”说着又回头威胁跟自己的小厮,“你回去也不能乱说,否则今后休想让我给你买樱桃煎!”
“这悦来茶坊是骆家的?”庄聿白好奇,为何是骆家生意,那日骆家二少还会当街给自家的活招牌难堪。
“虽然没打出骆家名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骆家的铺子。这悦来茶坊单单茶这一项每年赚的银子就海了去了,何况经营的还不止茶这一项……”薛启辰见庄聿白等后面两人,忙也住了脚步,“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吧!这位见过的……”
武举那日牛大有陪在庄聿白身边,薛启辰打过照面,有印象。但挨在庄聿白身旁这位,薛启辰方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器宇轩昂甚至出众,虽乍一看是名赳赳武夫,但眉宇间难掩卓然华采、满腹锦绣。
只是看到庄聿白过于兴奋,一时聊嗨了忘记问。薛启辰向后指指:“这一位……”
庄聿白手里那只秃耳朵兔子转了转。心中有鬼,倒是没敢跟着薛启辰的目光回看孟知彰。
他是谁?这怎么说?若说是朋友,牛大有还在身边,“孟知彰和庄聿白是朋友”这话假设传回了孟家村,这和两人离了婚有什么区别,乡邻还不得炸了锅?可说是自己老公……
老公?!老天爷,这可怎么让人长得开口!
好在薛启辰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知道是朋友就行了。他拉着庄聿白兴冲冲往前走,得知他第一次参观这斗茶清会,边走边还跟他讲规则。
斗茶清会每年春秋各一场,秋季这场尤为隆重,今年又是和科举与武举的院试赶在一起,那真是比往年更隆重更热闹不少。不少茶坊水肆两个月前就在筹备,各家摊台七月中旬也已经搭了起来。
这前几日主要是各茶铺争奇斗艳、大放绝活。一则给自家招揽客人,撑门面,扬美名;二则摊台一支,也是看有没有更多生意可谈。清会现场不少茶器商、茶炭商也会来走走看看,相互切磋,也物色不少生意伙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吸引众多学子书生。
科举武举放榜当日,会有一场学子斗茶活动,称为“墨斗”。凡事沾上文墨,和读书人相关,那自然就清雅尊贵起来。学子墨斗,自然要选一家茶坊水肆作为赞助。若哪家茶铺能吸引更多学子来依托斗茶,自是一种值得大说特说的荣誉。
“墨斗”当日,知府大人、学政大人、南先生,以及各个学院山长、州府各界名流等人都会来现场观战,最后还会评出前三名。而这第一名茶魁,彩头自是不用说,能在知府大人及众多政界、学界、商界名流面前露脸,今后的前途,至少在州府的前途,也算平坦宽阔了。
很多学子,哪怕考场上失利,若是这茶斗得好,也是大有机会被人看上,或送财物,或资助读书,也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说有钱拿,庄聿白来了兴致,他是见过孟知彰制茶的,虽不知这府城斗茶规矩,试试总不会错。万一就有人看上了呢。也送咱些金银细软,岂不是美事一桩。他刚要回头怂恿孟知彰,又被薛启辰拽住袖子。
“你后面那位朋友,也是个读书的吧。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他茶技怎么样?若是会的话,让他等会好好选一家茶铺。我看他相貌堂堂,若是没娶亲,说不定墨斗时,那些有女待字闺中的富贵人家,争着抢着递名帖呢。此前富商看中一个穷书生,将女儿嫁给了他,后来飞黄腾达了。”
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默默将手中的糖人兔头一口咬下,嘎嘣嘎嘣嚼着。自己还握着和离书呢,他与孟知彰也没有夫夫之实,在外只是个虚名。若是孟知彰能在“墨斗”中被人看上,有那么多名门贵女凭他挑选,万一他心志不坚定……
庄聿白有些心不在焉:“那薛兄去悦来茶坊看九哥儿制茶,是想着依托他家参加墨斗?”
“当然不是。”薛启辰神秘地弯起眼睛,以手遮口,悄声又不无自信地说,“我打算将九哥儿挖到我们铺子里。”
此前不知道到九哥儿所在的悦来茶坊与骆家的关系,庄聿白或许还会称赞薛启辰有眼光。可明晃晃挖骆家墙角?还是在骆家手眼通天的府城!
一行人到得悦来茶坊摊台前时,那里早围了不少青衿白衫学子,想来都是依托悦来茶坊参加墨斗的。看衣衫,除了三省书院的学子外,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其他学院甚至是外地学子。能依托悦来茶坊参加斗茶清会,和骆家大公子这位人中龙凤一起参加墨斗,怎么不算一种值得夸耀的资本呢。
九哥儿的制茶表演还没开始,倒是骆耀庭在人群簇拥下谈笑风生说着什么。他一眼看到庄聿白几人,竟中断手上之事,非常难得地先屈尊走过来。
“小郎君和这位……一起来报名?”骆耀庭对庄聿白求到自家门前这件事,有些暗自得意,但大家公子的教养让他摆出非常礼貌得体的待人风度,他温和地冲庄聿白笑笑,又不经意给身边小厮递个眼色,“可还有名额,帮这位公子看看?”
那小厮立马会意,高声说:“回大公子,截至刚刚新来的这几位书郎的名额,咱家能赞助的名额已经满了。这几位书郎的还是勉强加出来的。实在是没有可加的余地了。”
往年茶魁都是出自悦来茶坊。今年他们家大公子院试,最后花落谁家,这还用想么?懂事的人家,早为骆耀庭准备好各种贺礼。金银财宝这类的俗物,骆家自是不稀罕,他们便投其所好,求鲜纳罕,将天下人想得到想不到的好玩意都搜罗一通。银钱都在其次,只求一个独一无二。这才能衬托骆家未来话事人的尊贵无两。
文人相轻,一旁排队的书生,看衣衫平平的孟知彰等人,口中议论起来:
“穷乡僻壤来的破落书生,竟也想着通过斗茶在府城博取名声?”
“做梦!别说斗茶,兴许连好茶都没喝过几盏吧。”
“看他那穷酸样,估计来赴试的银钱都是借的吧,趁早多摆摆字摊赚几文钱是正事。这清雅的斗茶,他还是省省吧。”
有知道几人关系的,还补了一句:“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夫郎,竟插在他这堆粪土上。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呐。”
这最后一句说到骆耀庭心坎里。他平生最看不得明珠暗投之憾事,奈何如此纯洁清逸之人,竟选择零落成泥碾作尘。他若自甘堕落,委身泥土,唉,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救风尘的戏码,都是戏文里才有的,供人消遣罢了。自己就算有此心,也恐难成行。
这穷书生若想参加墨斗,也不是不行。但若有悦来茶坊的赞助加持,别人怎么都会高看两眼他的茶技,到时他还会以为是自己能力所致。这万万不可。
要让这位小哥儿及早认清自己所托终生之人并非良人,也算是他与我骆耀庭见过三面应得的福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