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锣鼓敲得震天响。骆家外围等榜的小厮一听撒腿便跑,奔走相告。瞬时,骆家大公子中了榜首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雨。
骆耀祖玉树临风站在阔朗之处,接受着众人的恭维道贺,脸上笑意,谦和又得体,世家风范尽显。
素日跟在骆耀祖身边的那些同窗,远远看见他,也忙要围过去道喜,却见骆耀祖带人朝着一个高大书生走去。
“孟公子、庄公子好!”骆耀祖先抬手问好,一举一动,皆是谦逊和善的大家公子气度。又见薛启原和薛启辰兄弟俩也在,一道笑着寒暄,“两位薛公子也在,近来可好?”
孟知彰等皆按礼数回了礼。薛启辰悄悄拽了下庄聿白的袖子,圆圆眼睛里满是疑惑。
这骆大公子虽比他那个不着调的弟弟要强些,但向来也目下无尘的,像个骄傲的花孔雀。今日竟然能屈尊过来,先同别人行礼寒暄,也真是大半夜出太阳,稀奇。
更何况,他不是刚失了榜首之位,此刻不应该灰溜溜跑回家闭门躲着,为何竟还有闲心杵在大街上同人说笑?
薛启辰正要问身旁小厮这骆家大公子榜上第几,却见几个身着三省书院院衫的书生从远处走了来,应该也是准备去看榜的,远远看到骆耀庭便笑着拱起手。
“恭喜骆公子,院试榜首实至名归,实至名归呐!”
“我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见识当年骆家盛况。听闻骆瞻先生是被长公主榜下捉婿的,时至今日仍是一桩美谈呐。只是天妒英才……”
大好的日子提一个死去之人,恐不吉利,有人忙将话接过去:“好在今日骆公子一试居首,又有骆家的家学渊源在这,假以时日,想来骆公子定能雏凤清于老凤声,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这种恭维场合薛启辰向来有多远躲多远,今日一则兄长在他躲不开,二则自己正诧异,不是榜首并非骆耀庭么,这群人从哪得了假情报,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一通盲挥、盲舞。
这种社交场合,大家子弟经得多,见得多。向来训练有素的骆耀庭,折扇轻挥,从容间与众人谈笑风生:“过誉,过誉。家中叔父乃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吾之学识与见识自不及叔父十之一二,但叔父之教诲,吾一时未敢忘。今日院试也只是得叔父恩泽。诸位同窗,承让,承让。”
骆耀庭见众人一味捧着自己,心中自是受用的。可大家公子哥八面玲珑、周到细致的个人修养,又让他恐冷落了孟知彰,于是笑容可掬地上前半步:“不知孟公子榜上位列第几?孟公子的茶技自不必说,知府大人亲点的茶魁,若得闲时,我们也可以学习切磋一番。”
孟知彰往榜前人群看了一眼,礼仪周全地回了骆耀庭:“正与我家夫郎前去看榜,尚不是否在榜,至于位列第几,亦尚未知。”
骆耀庭招呼身边小厮去帮着孟公子看看,同时大方慷慨发出邀请,说悦来茶坊永远向这位茶魁敞开,欢迎他常去坐坐。
正说着,一队锣鼓手敲敲打打朝这边涌过来了,周围卷着一些自动围聚上来看热闹的人,更有人高声齐喊“榜首!榜首!榜首!”
一路浩浩荡荡,甚是惹眼,甚是招人。
喧天锣鼓声中,骆耀庭视线有意无意往孟知彰和庄聿白脸上扫,嘴角扬得更高了些。面上却一副难为情,笑容更加谦卑姿态,佯装责怪小厮:“这是搞什么,成何体统,赶紧让他们停下来。”
又向孟知彰和薛启原等人告罪,“都是下人们,非要热闹热闹,大张旗鼓搞出这些喧吵之声,真是有碍斯文,有辱观瞻,让大家见笑了。”
骆耀庭身边小厮眼尖,家中确实安排了锣鼓,但这掌槌之人却面生得很,竟一个不认识。他忙上前问那领队:“张三呢,大公子还在这,他倒好,把这锣鼓队交给你们就去躲清闲了?”
鼓乐之人根本不理这小厮:“什么张三李四?别挡道!我们这是给新晋榜首相公庆贺的。你又是何人?”
“我就是新进榜首骆公子派来的……”
“哐——”猛一声锣响,鼓乐之人打断这小厮的话,“新进榜首明明姓孟,哪来的骆公子!”
骆家小厮一听,魂险些吓掉一半。等他看到人群后面他要寻的张三,一脸生无可恋的苦相,正拎着铜锣,拼了命往这边挤过来时,那一大半的魂和脸面一起,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榜首孟公子就在前方!”有认出茶魁孟知彰,跑在前面给鼓乐队引路。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院试在榜之人各个喜气洋洋。但在第二名骆耀庭的记忆中,这却是风雨如晦的一天,后来每次想起这日情形,总觉得大雨倾盆,自己浑身湿透站在那高处,凉风袭袭,苦雨凄凄。
他已记不清众人在自己面前纷纷恭贺孟知彰喜登榜首之时,自己是如何稳住情绪,随众人一通道贺的。印象中,小厮扶着他亲自去那榜前看了,榜首确实赫然写着“孟知彰”三个大字。
“孟、知、彰……”骆耀庭的眼睛眯了眯,一只手死死攥紧。若只是茶魁也就罢了,茶道小技尚不足挂齿。可他竟敢来抢走属于骆家的榜首之位。
骆耀庭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看向小厮:“家中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也……”
知情小厮忙往家赶着传消息,但还是为时已晚。骆耀庭到家时,一里远的鞭炮已经响完,经过满地红色爆竹纸碎和空气中弥散的青烟,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抽离感。
骆家正门前挤满了来沾喜气、领果子的人。“榜首相公!”“榜首相公!”的声浪,将骆耀庭归家的路完全淹没。
而这条走了二十年的归家之路,骆耀庭进门时竟绊住门槛,众目睽睽下摔了一跤。
贡院门前,庄聿白得知孟知彰得了榜首第一名,高兴得忘记这是古代,坐卧皆需有礼。他上前就是一个大大拥抱,整个人紧紧挂在孟知彰身上。
“孟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庄聿白垫起脚尖,高高扬起的下巴方能勉强够着那滚烫的颈窝。或许是错觉,庄聿白觉得对方浑身一硬,旋即横阔坚实的胸膛稍稍俯下些,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稳稳托住自己后腰,让自己挂得没那么辛苦。
……嗯?好烫,好结实,好安稳。
我们是好兄弟,当众庆祝一下,没关系的。庄聿白抱得更紧一些:“孟兄,又是茶魁,又是榜首的,今天我们需要好好庆祝一下!”
“好。”腰上的大手明显用了力气,“听你的。”
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下来时,薛氏兄弟已经告辞走了。走之前一边咳嗽一边强调,夫夫二人离开府城前一定留半日与他薛家兄弟,有要事相商。
而无路可走的牛大有,则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知该往哪放。后来马匹打了个响鼻,牛大有如获救星,一步跨进车厢去整理今日众人塞来的彩头。
“你想如何庆祝?”孟知彰仍然半俯着身子,方便庄聿白随时挂到他脖子上。
庄聿白还在那诧异为何众人一下子散了,想到庆祝的事情,又来了兴致:“我们选一家酒楼食肆,好好吃一顿吧。孟兄有什么想吃的……”
不等孟知彰答话,一只大黑狗窜了出来。
应龙!
庄聿白蹲下将应龙揽在怀中,摸摸它的头,又给他顺了顺尾巴上的毛。起身站在孟知彰身边朝应龙来的方向看去,云无择与长庚正映着夕照策马而来。
短短两三日不见,云无择眉宇间除了愈加意气风发的英气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些勇毅与坚韧。
武举府城站的最后一场比试已经结束,云无择师徒知道今日文举放榜,料定家中无人,索性直接纵马来贡院门前与他们汇合。
“长庚师父,云兄,一起可还顺利?”庄聿白随孟知彰向前迎了几步。
“一切皆安。”云无择见到众人,眸子也亮起来,“一路听闻街巷都在议论,说知彰兄将‘茶魁’与‘榜首’双双收入囊中,当真可喜可贺。”
“武举何时放榜?”孟知彰帮云无择停了马缰。
“原说今日文榜之后放武榜。后皂吏来说明日一早贡院门前张榜。”
孟知彰点点头,他明白看似只隔短短一夜,但这一夜将藏着多少权利斡旋与人际纠葛,又有多少人将难以成眠。
天色渐晚,一行人决定将庆祝之事推到武榜之后,回程路上,从城中食肆果铺中买了些现成的菜肴、果品等物。
中间柳叔来送信,明日南先生设小宴一桌,让他带庄聿白一同前往,还交代山长也会在。孟知彰点头应着。
柳叔转身看向云无择:“云公子之身手,以及武举场上之事,南先生皆有所耳闻,他让老朽转告公子,今夜只管安心高枕。”
云无择与孟知彰快速对视一眼,自然明白其中所指。
众人送走柳叔,简单将买回食物处理分食后,便各自安歇了。但主房内那一盏灯火却迟迟未灭。
庄聿白留了一包桃花酥当夜宵,又从众人送的贺礼中翻出一小坛青梅酒,打算偷偷尝一尝。当然最让他兴奋的还是今日缘来茶坊周掌柜帮忙收集的一大摞名帖,这可都是潜在的茶炭大客户。他一张一张翻着,通过名帖的材质推断着大家的财气、实力、以及可能的合作规模。
孟知彰洗漱过后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庄聿白早开了梅酒自斟自酌起来,且此时小半坛已经下肚。
“孟兄,快来呀,这酒好喝……”庄聿白半趴在桌上,眼神迷离,努力朝孟知彰举着满满一盏酒,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手指轻轻打着颤儿,酒水溅洒出来几滴,正顺着手指往下落。
孟知彰上前,缓缓蹲在庄聿白身边,单膝点地,与那双似醉似醒的视线齐平。而后接过酒盏,一口满饮。细细品着庄聿白微醺的眼神,细细回味着方才盏口那抹余温。
“天色已晚,该安歇了。”
柔和的灯光打在庄聿白脸庞上,朦胧又可爱。眼尾那颗泪痣,在绯红脸颊映衬下,也越发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