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阿叔话一出口,众人皆面面相觑。
卓阿叔,作为各庄最为有经验的种田老把式之一,一直是众人的主心骨和核心智囊。庄上之人,凡是庄稼果蔬等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大都会听一听卓阿叔的建议。
阿叔脾气倔,认死理,对过往经验深信不疑且尤为坚持。不过这些经验确实让阿叔田间产出令人羡慕的稻米和菜蔬。
可眼下这位“倔强”的阿叔,今早在葡萄园走了一遭,便直接决定要向庄主采买灭虫药剂。这完全出乎意料。过往的草木灰驱虫又算什么?之前的原则坚持又算什么?
即便是一开始就拥护庄聿白这新制虫药之人,也等着回头去问下阿叔能否可行。毕竟这药是用在田地中的,对庄户人而言,这可是家中头等大事。即便阿叔说可行,大家真正将药喷洒至田间前也会再斟酌二三。
可卓阿叔自己就这么水灵灵地妥协了?
“阿叔,这药当真管用?”有人悄悄扯卓阿叔的袖子,名为询问,实则小声提醒,莫要一时糊涂,“或者只有早晨有效,等午后或者太阳落山就没了功效,谁能说准?”
卓阿叔直了直身,微转头同那人说:“哪怕只管一天,也有一天的用处。赵家二郎,你若不信此刻便下山回家,估计不等你到家便能明白老朽我的意思。”
“这老爷子不会被下了蛊吧。怎么就铁了心认定这药能成?”赵家二郎和几个同样不看好此药的人,当真拱手告辞了,边走边摇头,“原本今日飞虫就不多,他这葡萄园还在山里窝着,这早晚看不见飞虫也没什么奇怪。卓阿叔年纪大了,一时犯糊涂也未可知。而且他家然哥儿近来总在葡萄园,想来好话没少说。”
然哥儿今日算是和卓阿叔形影不离。他真的不确定他家阿叔是何时转了主意。至少。他还肯定这药剂定入不了阿叔的法眼。
“阿叔,咱买这药剂回去……做什么?”然哥儿问了个颇为傻气的问题。阿叔的这个转念,让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去自然是用到园子里。卓阿叔回头看了下自家的傻孩子,见庄聿白半日没回应复又施礼,重新问了一遍:
“庄主,我家园子里有几棵果树。老朽琢磨着既然这虫药可以为葡萄驱虫,想来我那几棵果树也能使用。不知这药剂能否卖一些与老朽?”
庄聿白半日没说话,一则他没万没料到这药剂刚喷洒至园中不到两个时辰,庄子上最富经验的老把式竟然要来买回去。哪里还有比这更高的肯定和赞誉?
心中得意归得意,毕竟此刻自己是庄主,该有的架子还是要端一端。庄聿白脸上神情自若,看了眼身旁的孟知彰。意思是厉害吧?
孟知彰接住了眼神中意味,虽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底明显也有了笑意。
见孟知彰难得有如此柔和的眼神,庄聿白没忍住,两颗虎牙点在唇边,不过想到什么,旋即收了回去。
“阿叔,所剩药剂就是清早您看到的那一个瓶底了。因为第一次给园中施药,担心过量,多做了些稀释,不然这个瓶底也剩不下。您若不嫌少,稀释后喷洒个四五株果树不成问题的。”
卓阿叔又问了价钱,开始往怀里掏钱袋。
庄聿白拦住:“阿叔,这些您先用着。硫磺还剩几斤,我等会煎制出来。若是您执意给钱,那就是见外了。不如等桃杏熟了,您送我一些尝尝。”
“庄主玩笑了。您是庄主,凡蔬果成熟,自然头一份都是您的。”
此话虽缺少人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土地私有,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资产,原则上都是归庄主所有。而土地上的佃户只是租种土地,按比例交租。薛家掌管各庄时管理平和,佃户们大多就被人都在此生活。眼下庄子交给了薛家信任之人手中,且有了茶炭等不少进项贴补,众人皆觉得日子有奔头。而且庄聿白年纪轻,平时也没什么架子,尤其年轻小辈们平素还是喜欢和他亲近。
“阿叔,此刻就我们几人,您别一口一个庄主地叫。我不习惯。您私下叫我琥珀吧,把我当成和然哥儿一般看待。”
这边话还没说完,方才走的那些人陆陆续续又转了回来。满头满脸地用袖子扇着什么。
“庄主,卓阿叔,今日这飞虫……”人未到,声音先传过来,“今日山下这飞虫比往常还多些!还往人眼睛鼻子里钻。”
几人手忙脚乱抖落跟过来的飞虫。等走进葡萄园,像是误入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
真真一只飞虫也没有。逆天。
众人也不再矜持。此前疑虑尽扫,不到跟前就纷纷向庄聿白跪了下去。
“庄主,当真是这药剂厉害。刚走出园子不到百步远,路旁的那几株桃树已是飞虫漫天,树干上的虫蚁也是上下往来。这药剂,也卖与我们一些吧。求求了。”
庄聿白忙将众人扶起来。此刻却有些为难。药剂本身不难制,难得是硫磺。而且园子外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庄聿白盘算了下余剩的五斤硫磺,眉头不觉蹙了又蹙。
果不其然,后来之人不清楚前面情况,以为磕头求情就能磕来药剂,忙也跟着有样学样。一时葡萄院外跪地之人撅成一片。
“庄主”“庄公子”“庄哥哥”喊成一片,求情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孟秀才”。
石硫合剂的药效确实立竿见影,庄聿白着实没想到这份认可,来得这样快,这样具象化,搞得他心里翘起来的尾巴沉甸甸的。
庄聿白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管庄人周老汉,忙让他将众人带去议事堂。
“昨日所制药剂一半送去孟家村,另一半今早已用完。今日还会煎制一些,数量有限,想要的先去议事堂报个名。”
众人刚要走,庄聿白想到关键问题,忙补充:“报上名字的时候,将所要喷淋施药的种类和数量也一并写上。具体用药,我来斟酌。”
此外,庄聿白又交代周老汉,将山中野生无人管理的果树也做下统计,到时一并喷药管理。不过这些树木原本是无人看管,上天恩赐的,若有人愿意揽这一宗事去,到时也无需交租,只将所得的果子按例拿出一些分与众人便是。
周老汉一听大为赞叹:“庄主这一个法子当真是好。既让果木有所管理,又能给庄上多些果品。想来不少人愿意做的。到时我筛几个人,请公子过目。不是老朽倚老卖老,庄主年轻尚有如此头脑,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今日份情绪价值已接收得超乎预期,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飘飘然了。
不过等他与孟知彰二人刚刚熄了火,将剩下的硫磺全部做成石硫合剂汤剂,静置在那等分层后过滤淘澄时,周老汉统计好所需喷洒药剂的树木清单,递到了夫夫二人面前。
此时的庄聿白便真的有些笑不出来了。
单单大小果树就有146株,许多还是一二十年的大树。合计起来用量至少是当前葡萄园的2倍。而眼下这5斤硫磺,明显僧多肉少。
议事堂挤满了人。同样挤进来的,还有堂外无处不在的飞虫走蚁。庄聿白看着堂下望过来的一个个焦急又期待的眼神,似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种眼神,他在求神拜佛之人的脸上见过。
庄聿白心下也急,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
孟知彰近身帮他驱赶虫蚁,又从怀中掏出巾帕,刚抬手往庄聿白额头试去,身边人猛地反映过来,一把将巾帕接过去,自己胡乱擦了两下,快速还回来。
庄聿白做贼心虚似地瞪了孟知彰一眼,余光示意对方,这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些影响。
孟知彰此前宣称自己是入赘,将来孩子也跟着姓庄等“狂言”,满府城都传了个遍。庄上人多少也是听到些风声,众人原本只不信,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不过这孟大秀才人长得魁梧高大,一表人才,怎么还惧内呢?
众人用眼神交流八卦的戏码,庄聿白无暇顾及,此刻他想到一个解决硫磺问题的好方法。
府城药铺大多是薛骆二家掌控。那离了府城呢,旁处的药铺是否能弄到些硫磺?哪怕再有个三四斤也能成事。
庄聿白将悬赏令挂在各庄议事堂。
动员众人走亲访友,若谁在今明两日内购得硫磺,每购1斤,赏银1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日午后,用五花八门小袋子拎着多寡不均的硫磺,陆续出现在各庄议事堂。
庄聿白按重量派赏,或一两百文,或三五百文,积少成多,最后竟汇得5斤3两的硫磺。
三日内,各庄上下所有果木藤苗皆喷洒了药液。此前漫天飞扬的飞虫也像被施了魔法,从此前的成团成云,到后来稀稀落落,再后面偶尔看到几只已属难得。
当下正是飞虫猖狂的季节,如此神药,附近庄子上的人,自是有不少来取经问道的。庄聿白也想伸出援手,奈何眼下没了硫磺,实在爱莫能助。
“听说这神药只需硫磺和生石灰?”见磨不到神药,来者退而求其次,开始打探配方。
原材料是简单,但配比与制作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倒不是庄聿白小器,要保护知识产权什么的。这可是实打实的化学实验,搞不好会有危险。
庄聿白当众再三强调,虫蚁防治药液的熬煎与普通煎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切莫擅自尝试。等过些时日有了硫磺,他定会再做一批药剂。
老天专治死犟的鬼。不等庄聿白弄到新一批硫磺,此前来寻要的外庄人又来了。
被抬着来的。
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七八个壮汉,口口声声说庄聿白给的妖方害了人,双手和脸都受了伤。扬言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他们此刻就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