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方楼出来,街上行人所剩无几。
荆葵指挥仆役将空箱抬上马车,一转眼,一名伙计打扮的人牵着匹马快步走上来,“这位娘子,方才您从我们店里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将马牵走,眼看铺子要打烊了,您还没有回来,小人只得出来寻您,您的马有灵性,出了马厩就往这边走,怎么拉都拉不住,跟着它走还真给寻着了。”
“多谢。”姜见黎拍了拍马脖子,给从腰间挂着的荷包中摸出块赏银丢给对方,“有劳了。”
伙计得了赏银,连声道谢。
姜见黎跨上马,对荆葵道,“你们乘车,我骑马。”
脚下用力一夹,马就颠颠地走了起来。
出了东市,一路向北,马蹄“哒哒”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越发清晰,姜见黎低头摸了摸马后颈,“不必着急,慢些走,免得打滑。”
一语方毕,夜色中传来的马蹄声不减反快,姜见黎这才意识到,这马蹄声不是她这里传出的,愈来愈进,又愈来愈远,似向着正北方向而去。
姜见黎抬头,正北方向太极宫高大广阔的斗拱飞檐在夜里如玄凤振翅,遮住了她眺望远方的目光。
北风凛冽,雪花扑面而来,姜见黎收回目光,继续赶路,丝毫不知在她专心赶路之时,来自南北的两道奏报先后叩响了太极宫门。
改元遇上年关,前朝诸事繁杂,萧贞观一连五日看奏疏看到子时,然后天不亮就被叫起来去立政殿上朝,差点晕在朝会上,今日好不容易能早歇片刻,才躺下,就被青菡急匆匆唤醒。
“又怎么了?”萧贞观一脸怒色,抱着锦被瞪过去,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床帘刺透。
青菡顾不得许多,隔着帘幕心急如焚道,“陛下,西北急报!”
“什么?”萧贞观皇帝才当了两个月,还从未遇上过从西北来的奏报,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急报就急报,你慌什么?”
她还并不清楚西北急报意味着什么。
身上倦怠不堪,萧贞观不欲下榻,“将奏报呈上来吧,朕就出去了。”
青菡领命转身,前脚刚走,后脚吴大监就快步如飞地闯进了寝殿,“陛下,不好了,江南急报!”
萧贞观顿时火冒三丈,“急报急报,怎么北边有急报南边也有急报!到底是什么事而这么急!非得夜里扰朕清静,明儿上朝再议不行吗?”
吴大监是承临二十五年从自己师父手中接过的大监一职,距今已有六年之久,他比萧贞观更清楚深夜直达勤政殿的奏报意味着什么。
“陛下,奏报是千里加急送来的,上头用红蜡戳了焰纹,这样的奏疏只有在地方遇上十万火急之事时才会上呈,奏疏入京后直送御前,一路上不得有官差阻拦。”吴大监长话短说,稍稍为萧贞观解释了一番。
萧贞观闻言面色好转不少,却仍疑惑不止,“阿姐从未告诉过朕还有这样的奏疏。”
“这样的奏疏奴也只是在承临二十七年遇见过一回,并不常见,许是摄政王一时没想起。”吴大监一说完,萧贞观面色骤变,她挑开床帘,急切询问,“并不常见?那为何今夜一来就来了两封?
“陛下,西北的奏报来了!”青菡脚下一步不敢耽搁,将奏报呈送到萧贞观面前,萧贞观夺过,吴大监立马取来烛台,她就着烛光定睛一瞧,奏疏外头果真戳了个红焰,她顿感这封奏报格外烫手,强行稳住心神后,才敢打开一看究竟。
“快将送奏报的人叫去偏殿书房!”奏报上的内容让萧贞观如遭雷击,惊得直接赤脚下榻,欲往偏殿走,青菡在后头疾呼,“陛下,您还未更衣!”
萧贞观复又折回来,一边让青菡给她套上衣衫,一边下令让吴大监亲自往摄政王府走一趟,“务必要将阿姐请来,就说西北江南都出了大事!”
勤政殿内所有的蜡烛都被点燃,殿宇被照得亮如白昼。
萧贞观面色严峻地盯着殿中跪着的二人,手边是来自南北两处的急报,“你们再将各自地方的情形仔细想一想,一会儿摄政王过来,一个字也不许隐瞒,定要实话实说!”
“是!”
“是!”
“怎么还不来!青菡你去迎一迎。”萧贞观心急如焚,时不时望向殿门方向,然而萧九瑜的身影迟迟不出现,她坐不住了,猝然起身,“朕亲自去瞧瞧。”
“陛下,到底出了何事?”萧贞观的话音刚落,萧九瑜就急急忙忙入殿走了过来,见到了阿姐,萧贞观纷乱的心神微微落定,将手边两份急报一起递了出去,“朕说不清楚,阿姐自己看吧。”
萧九瑜接过,先打开了上头的一份。
甘东郡急报,郡内大雪连绵两月,牛羊牲畜、五谷作物冻死无数,雪灾波及宁、原、绥、银、夏五州,失踪百姓已超过万人,死亡百姓,不详!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萧九瑜缓了缓打开了第二封急报。
急报来自湘宁郡,湘宁郡亦是连月大雪不停,郡守俞连昌向长安求援,请求增派中央禁卫前往湘宁,协助衡、岳、永、株四州救灾,同时他还在急报里解释请求派遣禁卫的原因,是因为他曾向周围几个郡求援,可周围数郡都严重受灾,自顾不暇,他万不得已才上呈急报。
萧九瑜的脸色比萧贞观难看上百倍,萧贞观或许只能从奏报上看见甘东和湘宁二郡发生灾情,但是她想的却不止奏报上所提到的那些。
甘东郡紧邻陇西郡,并不在特别靠西北的位置,出事后若要往长安送急报,可通过陇西直入关中,一般来说千里加急,最迟五日也该送达,然而这封急报却送了半个月,极有可能是因为关外大雪封路,急报出甘东郡就耽搁了许久,由此细想,若是甘东郡都受灾成了连急报都无法及时送出的情形,比在甘东更西更北的几个郡以及安北都护府又该是什么光景?
再说湘宁郡也是同理,一般地方都有折冲府军,地方生灾可调动当地折冲府军协助救灾,若是灾情严重,地方的折冲府军力所不逮,州可向周围的州求援,郡可向邻郡求助,而今湘宁竟要越过长江向远在天边的京师求援,这意味着不仅湘宁受灾严重,就连它周围数州都受灾不小。
萧九瑜随即又想到,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冬日过去就是春日,而春日本就容易发生疫病,一南一北,雪灾绵延,大晋怕是已经遭到了南北一统后最大的一次冬灾,若是不妥善解决此事,天灾便有可能变为人祸,其影响之恶劣,怕是会持续到来年春夏还不止。
萧贞观觑着萧九瑜的脸色,藏在案几下的双手竟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她还没在阿姐脸上见过这般严峻的脸色,像是,像是天都塌了!
萧九瑜察觉到萧贞观在看她,闭目凝神,复又睁开,吩咐底下的人,“先到的先说。”
二人一一将地方灾情复述给萧九瑜听,同萧九瑜猜测的大差不差,一旁的萧贞观还是紧张又茫然的模样,萧九瑜挥了挥手,命令宫人带这二人下去更衣歇息。
待人走后,萧贞观拉着萧九瑜的衣袖,提心吊胆地问,“阿姐,很严重吗?”
萧九瑜叹了口气,点头,“阿姐不想瞒你,也实在没法安慰你,急报上所陈述的情形固然糟糕,急报上不曾点明的情形才也格外不容乐观。”她将奏报拆开了一字一句喂给萧贞观,萧贞观在政务上比刚登基那会儿通透,萧九瑜一点拨她就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恐惧也随之席卷而来。
“阿姐,眼下怎么办?”萧贞观抓着萧九瑜不断地问,“时不时要派人救灾?朕把千牛卫、金吾卫、武卫全都派出去,然后让,让户部拨救灾银,让太医署配药,还有,还有什么?阿姐,朕还能做什么?”
“陛下,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将慌乱表现在脸上,其实,”萧九瑜欲言又止。
“阿姐,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萧贞观忙不迭问,“你还想到什么?都告诉朕好不好?朕能承受得住,再糟也不会比眼下还糟了。”
“明日早朝,或许礼部会进谏,让陛下降下罪己诏。”
萧贞观在颜太傅门下受教时,也被监督着读过不少史册,罪己诏她知道,她还知道历朝历代一旦发生重灾,便会有臣子进言此乃天意示警,为君者为平息天怒,常常下罪己诏躬身自省。
“朕可以下罪己诏,”在萧贞观眼中,罪己诏只是一封诏书而已,向天下做个样子,稳固民心,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罢了,”萧九瑜起身安慰道,“陛下还未改元,下什么罪己诏,今夜陛下累了,早些休息。”
“阿姐这就要走吗?”萧贞观生怕还有急报送来,拽着萧九瑜的衣袖不让她走。
“臣不是要丢下陛下,”萧九瑜耐心地解释,“臣去一趟太初宫。”
“阿姐要将阿耶请出宫?”萧贞观目光唰一下亮了。
“是啊,”萧九瑜点头,“有件事阿姐拿不准,去问问阿耶的意思。”
太初宫。
听宫人禀报摄政王叩宫,太上皇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就出来了,“阿瑜,这么晚过来,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九瑜长话短说,太上皇听明原委,蹙眉沉思,“你拿不准派遣何人前往主持救灾,是否?”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耶。”
“贞观才登基没几天,连年号都没改就出了这事儿,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流言传出来,明日早朝不会安稳,早朝后让岐阳县主入宫陪她住几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贞观对朝政还不怎么熟练,你就留在长安,不必亲往灾区,北边诸郡连着西域和安北,为防意外,孤亲自去,至于南边,让中书令带左右威卫去。”
听到此,萧九瑜忍不住提醒,“其实最好的人选是王兄。”
太上皇冷哼,“他既放弃了皇位,立志当个闲王,就让他在山里种地去。”
萧九瑜明白了,他的阿耶看穿了她的想法,也同意她的做法。
其实她根本就不想让萧九稷担任赈灾使,哪怕她觉得萧九稷很合适,一则萧九稷未必会答应,二则,萧九稷当过皇帝,在当皇帝之前又当过二十几年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根深蒂固,萧贞观根基浅,更不能给萧九稷任何树立威望的机会。
“儿会叮嘱陛下清修克己,只是陛下一向锦衣玉食,怕是要难过些时日了。”
“再难过也难不过天下百姓,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去上朝,孤等等再去。”
萧九瑜略一思索就懂了。
早朝上必定会有其他朝臣提议让熹王前往灾区赈灾,萧贞观不一定能明白其中机锋,萧九瑜也不便直言否决,此事还是太上皇出面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