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上阳殿。
铜制香炉中燃起了比百树烛台更加明亮的火光,在寂静的宫殿中,跳跃的火光发出的声音再微弱,也能够直入人耳,那是挣扎的声音。
太上皇萧承乾听完了暗卫的回禀,将一沓巴掌大的简画尽数丢入香炉,火光受到了鼓舞,顿时高涨起来。
“盖上吧,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话语中透着不可侵犯的严厉,暗卫轻轻提起香炉盖,扣在了即将熄灭的火光之上,掩盖住今日之事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臣告退。”
暗卫离开后,上阳殿中又变得了无声息,萧承乾独立殿中,直到有人推开了禁闭的殿门,打破了一殿静默。
萧九瑜目不转睛地行至萧承乾面前,“阿耶猜到儿今日会来?”
“孤派去东南的人许久不曾传信回来,孤猜想,应当是被你截下了。”萧承乾不无赞赏道,“果真是孤的好孩子,没让孤失望。”
萧九瑜神色一变,方才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计。
“你猜到孤会派人前往东南调查姜见黎,于是提前安排下人截获情报,”萧承乾摇头失笑,“可是阿瑜啊,你这般紧张,不正好就是在告诉孤,姜见黎的来历有鬼吗?”
“阿黎只是儿机缘巧合之下救下的孤女,”萧九瑜面不改色地辩解,“是阿耶多心了。”
“那你紧张什么?”萧承乾反问,“既然她的来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便是她这个人,做过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了?”
“阿耶,阿黎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阿耶,竟让阿耶这般大张旗鼓,派出九路人马去明察暗访她的身世。”萧九瑜坚定地强调,“她的来历儿在带她回京的第一日就告诉过阿耶,她生长在东南海边的渡女村,耶娘早亡,养父母又在出海时不幸遇难,儿见她可怜,这才将她带了回来。”
萧承乾一语道破,“阿瑜,天下可怜人这么多,想必你在数年游历期间见过不少吧,怎么唯独带回一个姜见黎呢?她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竟让孤的两个女儿都变得如此反常。”
萧九瑜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之处,“阿耶调查阿黎,是因为陛下?”
“阿瑜,从前你将她带回来时,阿耶阿娘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下了她,而今你执意留下的这个人,很可能会动摇你妹妹的皇位,阿耶这么说的话,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萧九瑜哑然失笑,“阿耶,你太看得起阿黎了,她只是想在这京城有一席立足之地,你说她会动摇陛下的皇位,未免有些危言耸听。”
“阿瑜,你应当了解你的妹妹。”
萧九瑜反问,“阿耶指的是哪一个?”
“贞观不是你皇祖母,姜见黎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你祖母那样的女人。”萧承乾提高了声音,空荡荡的殿宇中充斥着回音,音浪一般冲着萧九瑜的双耳席卷而来,“她可要危险得多。”
萧九瑜惊愕之余,还不忘继续为姜见黎解释,“阿耶,你是不是想多了,陛下打小就瞧阿黎不顺眼,怎么可能……”
“所以孤才问你,了不了解自己的妹妹!”萧承乾这些年难得有情绪激动之时,一时之间胸口起伏得厉害,“孤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年为何要带姜见黎回来?!她究竟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萧九瑜不说话,她在赌,赌阿耶是在诈她。
然而她赌输了,她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当萧承乾将当年的证据甩到她的面前之时,萧九瑜忍不住在想,她当年不是已经处理干净了吗?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就必然会留下痕迹。”萧承乾气得脸色通红,“阿瑜啊阿瑜,帮着毁灭证据,你可是帮凶啊!”
“儿只是救了一个濒临深渊的孩童而已。”萧九瑜坦荡得很,绝不认为自己当年是做错了。
“你拯救一个濒临深渊的孩童?”萧承乾怒极反笑,“孤瞧她厉害得很,当年也才八九岁吧,就能让两个大人着了她的道!”
“阿黎能在那夫妇二人手中活下来是她运气好,可不是那二人有什么慈悲之心,至于后来发生之事,”萧九瑜顿了顿,“她只不过是为了求得一线生机。”
“何况,”萧九瑜抢在萧承乾之前再度开口,“若非当地父母官治下不力,阿黎一介孤女,岂会在外人手中遭了那么多年罪。”
“你是觉得她在渔船上动手脚,以至于养父母葬身大海,做得是对的了?”
“阿耶,未知他人苦,谁都没资格质问她,”萧九瑜说着说着就熄了声。
萧承乾冷笑道,“你想问孤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萧九瑜将目光偏向一侧。
“你以为孤只派出了九路人马?”
原来如此,“原是阿耶的人手多。”
既然都被挑明,便没有再需要遮掩的,萧九瑜直白地问,“阿耶想怎么处置她?绳之以法?”
萧承乾回答得也不含糊,“大晋律法之外,尚容人情,贞观的婚事,或者说子嗣,关乎我萧氏的天下,你既认为阿耶是杞人忧天,那么贞观择婿之事便交由你来主持。”
萧九瑜有些不情愿,“若是贞观不愿,儿难道还能强人所难,给她下药不成……”
“呵,办法你去想,”萧承乾拂袖转身,“孤也希望此事于你而言,是轻而易举。”
姜见黎今日没有回王府,扶萝院主屋一片漆黑。
荆葵将主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关好了门窗后,正打算去睡觉,忽然瞧见院子里多出了个人影。
人影黑黢黢的,陷在沉重的夜色之中,如鬼魅。
荆葵倒吸一口气,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将手中的风灯往前移动,灯光照在影子上,她惊讶道,“殿下?”
萧九瑜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荆葵擦了把冷汗,“殿下,黎娘子今日没有回府,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萧九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身后栀子树的树影从西缓缓向东移动,她恍惚间才发现,这两棵树已经长得十分繁茂了。
扶萝院里头本没有栀子花,是她将姜见黎带回来的那一年,手把手教姜见黎种下的,栀子花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它在任何地方都能生长,既能活在高门大院之中,也能生于崇山峻岭之间,它香气浓烈而独特,远远一闻便知是它。
她希望姜见黎能如这两棵栀子,无论身处什么境遇,都能不卑不亢,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
姜见黎做过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可还是选择将她带了回来,给她取名见黎,望她走过寂寂长夜,终见东方熹微。
“殿下?”
萧九瑜站得太久,也沉默得太久,荆葵忍不住询问,“婢子为殿下点灯?”
“不必了,只是路过此处,”萧九瑜并不打算进屋,也不打算将往事掀开,她已经有了抉择。
昭兴元年的开设的恩科,共五十三人进入殿试。
殿试这一日,太极宫中的前朝观政殿被打开,初登基的天子即将迎来她的第一批天子门生。
萧贞观身着冕服坐于御阶高台之上,摄政王萧九瑜着朝服立于她右侧,以姜见黎的官位,还没资格出现在殿试之中,于是她便扮作萧贞观身边的宫人,与青菡一左一右随侍在萧贞观身侧。
唱和声起,进入殿试的贡生们从殿门鱼贯而入,按照次序在阶下站定行礼。
萧贞观朝礼部尚书轻轻颔首,鼓声一响,殿试开始。
这一回,萧贞观要他们当场做卷,殿试的题目也是她亲自出的,叫做“为君之政,以当下论”。
题目不算刁钻,甚至十分宽泛,但若要回答得独树一帜,并不容易。
在众人提笔之前,萧贞观忽然开口,“朕不需标新立异的答案,朕希望诸位的答卷皆言之有物,切实中肯。”
简而言之,她不想看到虚无缥缈的花拳绣腿,她要实实在在的经世致用。
殿试时间为一个时辰,这时间不长也不短,有了思路的人,下笔如有神助,灵窍尚未贯通的,笔下凝滞,迟迟不动。
萧贞观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中。
萧九瑜微微躬身,在萧贞观耳边问,“陛下觉得如何?”
萧贞观指尖在膝上点了点,反问,“这话,阿姐该问问姜娘子。”
“陛下说笑,这是为国朝选贤。”
“无妨,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乃第二重要之事,为国朝选贤不假,让贤才也得成家不是?”萧贞观回过头看向姜见黎,“一眼望去,可有瞧得上的?”
姜见黎低头回答,“臣瞧不清。”
“那就走下去瞧。”萧贞观含笑,“朕准你下去。”
姜见黎杵着不动,萧贞观轻叹道,“姜娘子这是,害羞吗?那么你便跟着朕就是了。”说着从御座上站起,伸出了一只手,青菡急忙上前,萧贞观用目光将她逼回了原地,用意不言自明。
姜见黎只好上前扶住萧贞观的那只手,随她步下御阶。
学子们谁都没料到女帝会走过来,一时之间纷纷紧张起来,有些思路本就不畅,萧贞观腰间组玉声从身旁飘过之时,思绪几乎凝滞。
也有表现相反的,故意下笔如行云流水,意图引起女帝的注意。
看过了一片,倒是女学们要更从容些。
参加殿试的学子们,男女各占了一半,分列左右两边,萧贞观从中间的过道上走过,到了尽头之时,姜见黎暗中想将她往女学子这一边引,而萧贞观偏要往另一侧去。
萧九瑜站在高台上,将二人暗中的拉锯瞧得一清二楚,眉间深深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