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承临二十五年,雨水。
夜色沉沉,乌云滚滚,赶路的旅人还未来得及寻得一个落脚处,就听得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在天幕,听得人心惊肉跳。
一口气还未喘匀,紧接着,密密麻麻形如蛛网的闪电划开了暗沉的黑夜。
“九娘,快落雨了。”说话的人将马车窗阖严实了,面上露出沉重的忧色,“夜里赶路本就难行,若是再落了雨,只怕山路更加难走。”
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的女子闻言皱眉,静静听了会儿外头的雷声,“今岁的雷竟打得这般早,这还未到惊蛰呢。”
“是啊,还没到惊蛰呢。”
话音一落,二人头顶上的马车篷便被坠落的雨珠砸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不像天上下春雨,倒像是天上掉石子。
“九娘子,落雨了!”马车外头传来一道年轻却沉稳的男声,“雨越下越大,路不好走,九娘子,您坐稳了!”
说着,车中的人明显感觉到了马车开始颠簸,靠在车壁上的女子略一沉吟,扬声朝外吩咐道,“看看前头有无合适的地界,咱停下来等雨过去,天亮了再走!”
过了一会儿,外头的人才回话,“九娘子,前头的山下隐约有光亮!”
“过去瞧瞧!”
三人有惊无险地又赶了两刻的路,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块石碑旁。
“九娘子,瞧着像一处村落。”年轻男子微微抬起遮雨的斗笠,借着此起彼伏的闪电看清了石碑上的字,“似乎是叫渡女村。”
因着雨越下越大,此刻又是半夜,村中并无人在路上行走,男子驱着车缓慢地行驶过一段村路,却一人都未曾见着。
踌躇之际,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马车中的女子敲了敲车壁,“就到这儿吧,宋渭,去问问有无人家可以借宿一晚。”
宋渭得了令,就近择了一户人家,站在篱笆小院外叩了叩柴扉,“冒昧打扰,请问有人吗?”
如此高声唤了许多下,都无人应答。
“九娘子?您怎么下车了?”宋渭急切地回答,“外头雨大,雷声也大,这户人家怕是未曾听到,我再去别处问一问。”
女子摇了摇头,伸手在柴扉上叩了叩,“深夜冒昧打扰,我等途径此地,被雨困住,敢问能否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略等了等,堂屋中便起了光亮。
“有人!”宋渭惊喜道。
“自然是有人的,”女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方才你叫门,闪电亮时我便看到了人影,只是主人家大约是怕你一男子是什么匪徒,故而才不敢应门。”
宋渭恍然大悟,女子叮嘱身旁的另一年轻女子,“林檎,一会儿人来了,你们都别开口。”
林檎点了点头,“婢子明白。”
这户人家是一家四口,年长的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另二人瞧着像一对小夫妇,二十来岁左右,四人一道出来,瞧见九娘主仆三人时,面上格外警觉,待九娘温声温语地解释后,四人仍旧有所怀疑,而后九娘用两块银子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
马同驴挤在一处,主仆三人随主人家进了屋,九娘用余光扫视了一番屋内,瞧见了角落处各式各样的渔具,心下断定,这户人家应是以打渔为生。
“深夜叨扰,还望主人家不要见怪。”九娘解释道,“外头雨大,我们三人迫不得已才敲门借宿,等天一亮我们就走,绝不耽搁。”
瞧在银子的份儿上,主人家的态度好转了许多,当家的女人笑道,“您哪里的话,瞧您的穿着,只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嫌我们这儿简陋就好。”
“哪里,”九娘接过年轻妇人递来的热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宋渭处偏了偏,见宋渭微微点头,她才放松了脊背,饮了一口水,问道,“不知主人家如何称呼?”
“我家姓陈。”妇人反问,“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穆,唤我九娘便可。”穆九娘回答道。
“好,九娘子,我家地方不大,你们只有一柴房尚且还能略歇歇脚,不知……”陈娘子为难地看着穆九娘。
穆九娘应道,“能有歇脚处就已经很好,我们三人略挤一挤便罢。”
“好,好,那我让我儿去收拾收拾柴房,九娘子略等一等。”陈娘子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一老一少听了妇人的话就往屋外去了。
等候的间隙,穆九娘想起入村时看到的石碑,不免感到好奇,“陈娘子,此处可是叫‘渡女村’?”
陈娘子点头,“是叫‘渡女村’,这地方靠海,村中人家都以打鱼为生。”
穆九娘暗自称奇,三人原就是要往海边去的,没想到雨夜赶路,竟未曾走错方向。
陈娘子瞧见穆九娘脸上的神色,试探道,“九娘子可是要往港口去?”
被瞧出了目的,穆九娘也不再遮掩,“娘子既瞧出来的,我也不瞒娘子,确是要往港口去,不知港口距离此处多远?”
“自打凤临年间开了海运,渐渐的,每年这个时候往港口去的人都很多,你们出了村往南,翻过一座山再走上二十多里,就会到你们要去的地方。”陈娘子回答说。
“倒也不算远,”穆九娘松了口气,她同阿姊约定的日子是在五日之后,原以为要赶不上了,如今看来,时间倒是充裕得很。
心头大石落地,穆九娘饶有兴趣地问,“对了,陈娘子,你们这村名叫做‘渡女’,听着倒是同什么王家村,刘家淀的不大一样,不知是什么来历?”
“哦,九娘子问这个啊,”陈娘子爽快地解释道,“原是同一段传说有关。”
穆九娘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听了陈娘子的讲述,三人才知,这村由来已久,但是何时所建,村中人并不知晓,而之所以叫做渡女,是因着村中有一座女神观。女神观中供奉着一尊女神像,传闻中,这女神本是村中渔女,在一次村民集体出海打渔的过程中,村民遇上了海上风浪,在风浪之中,村民瞧见了海中巨兽,众人方知他们误入了海兽的境地,这才引得海兽大怒,掀起风浪,渔女为了平息海兽的怒火,跃入海中自愿生祭,在入海的那一刹那,渔女因慈悲之心骤然成神,拯救了村民,生还的渔民在村中为其立观供奉,从此渔女神便庇护这这一方渔民,而村中渔民出海打渔时,再也没有遇见过险恶的风浪,渡女村之名由此而来。
“因救人而成神,倒是我大晋众多传说的风格。”穆九娘感叹了一句,忽而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叫声,这叫声一听就是人声,竟能穿过雨声与雷声,透进屋内。
宋渭与林檎二人下意识警觉起来,宋渭按住了腰间隐藏的软剑,而林檎单手没入袖中,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哎,造孽啊。”陈娘子对屋中陡然转变的氛围恍若未觉,无奈地摇了摇头,“怕是隔壁传来的声音,九娘子莫要害怕。”
“隔壁?”穆九娘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风雨声中,隐约夹杂了些哭声,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瞧陈娘子的神色,怕不是错觉,“隔壁怎么了?”
“耶娘教训孩子呢。”陈娘子不欲多言,穆九娘也不便多问。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辰时三刻停了下来,雨一停,穆九娘便带着宋渭与林檎告辞,离去之时,脚步略顿了顿,往隔壁的院落瞧了一眼。
“九娘子,怎么了?”林檎顺着穆九娘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瞧见。
“没什么,走吧。”
半年后,渡女村。
离家多日,从琉球回来本该一路北上回长安去的,可穆九娘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半年前离开渡女村的那个清晨,无意中瞥见的一双眼睛,于是鬼使神差地,她折道去了一趟渡女村。
“九娘子?您回来了?”陈娘子见了他们,先是一愣,继而才意识到院外站着的是何人。
“嗯,刚回来,想起陈娘子一家的借宿之恩,便过来瞧瞧。”穆九娘亲手递上了几袋特产,“不是什么金贵之物,胜在新奇。”
那一夜借宿,陈家已得了两块银子,岂敢再受穆九娘的东西,推脱了半晌,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勉为其难地接下了。
“您好歹再住一晚,让我们家里头整治一桌饭菜来给您接风。”陈娘子竭力挽留。
穆九娘用余光扫过隔壁紧闭的院落,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应下了陈家的盛情,穆九娘借口还未曾见过村边的海岸,便带着宋渭与林檎去了海边,在海边,她瞧见了陈娘子口中的那个女孩子。
八九岁的模样,独自一人面朝大海,坐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任海风吹动她的额发,淡薄的身躯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海风席卷而去。
陈娘子说,这孩子的耶娘五日前出海去了,一直都未曾回来,村中已经组织村民前往寻找,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回传来。
女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在这天地之间,恍若只有她一人。
“九娘子,似乎有人回来了。”林檎伸长脖子望向海面,穆九娘定睛一瞧,果不其然。
女孩也看到了渐行渐近的船只,她缓缓落下一只脚,挺直了脊背,似乎有些紧张。
回归的村民不仅带回了女孩父母的消息,还带回了他们的遗体。
这时,穆九娘才知,父母不是亲生,而是养父母,女孩真正的父母五年前出海失踪,才被村中这一对多年无出的夫妇收养,夫妇对女孩时常打骂,但是好歹给了她一口饭,如今这一走,女孩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丧礼是穆九娘出的钱,她问女孩未来的打算,女孩沉静得很,也不知道是被噩耗吓着了,还是悲痛过度的缘故,无论谁问她话,她都不开口。
穆九娘想了想,给了村长家一笔银钱,要他们善待女孩,还说日后每年都会有人送钱来,直到女孩满十八岁。
安排好了一切,她便打算离开,就在她走到村口时,女孩忽然追上了她。
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瞧着她,同半年前她离去前一般。
这眼神,既孤且独,过刚易折。
“走吧,同我一道走吧。”
于是,女孩跟着穆九娘一同上了路,马车离开了南边的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