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梅林,梅树嫩芽吐露,苍叶点缀,张姑岸几乎走了个遍,仍不见许陵,刑翡睁眼请宫娥来,一缕尖锐的风蓦地擦过张姑岸脸畔,带起一绺发。
刑翡始料未及,惊道:“世子当心!”
一截光秃秃的梅枝探出繁密的梅树,直截了当,挥向二人。
刑翡左手捧书,右掌中剑飞快腾出剑鞘,却还是晚那截梅枝一步,张姑岸寸步不离,甚至没有躲避的意思,因为他料到梅枝决计不会戳中自己。
梅枝的枝头只离张姑岸胸前五寸,刑翡的剑抵在梅枝上,见梅枝留手,才没将其削断。
而梅枝的主人从树后走出,似乎对张姑岸的到来很惊讶。
“张世子,怎么是你?”
张姑岸目光放低,悠悠扫向梅枝,语气浅淡,堪堪流露些许赞赏之意:“许姑娘的剑法,姑岸亲身见识到了,果真如人一般神奇,可惜没能有幸接下许姑娘以剑施展的剑术。”
“张世子来庭院,凤昔公主知晓吗?”许陵收回梅枝。
“正是奉了凤昔公主的命令,”张姑岸吩咐刑翡,“将书留下,门外等候。”
“是。”刑翡把书搁在石桌上,告退。
元宵宫宴一别,许陵迅速处理还礼张姑岸一事,是为与这位多重身份的张世子撇清,她实在不想和名剑阁任何一位相剑师再有半点除了仇怨以外的关系。
但千算万算,唯独算漏张姑岸本人意愿,只怕他来此不单单送书,还另有图谋。
许陵望着张姑岸坐下整理书籍,一本本分类,他的手很细,略显清瘦,皮肤透着冷白,像书香门第饱读诗书的文弱公子,细心呵护视如珍宝的书籍。
这样难得的光景,许陵不由看入神,心中竟莫名感叹起来。
一个靖远王世子,一个名剑阁相剑师和张丘之亲传弟子,这两重身份,不论是哪个,放在过去,许陵万万不会同这样的人有一丝半点友善的交流。
可现在截然相反,许陵自己也倍感意外。
兴许,是感知促使她安然站在这儿,没有对张姑岸冷嘲热讽。
张姑岸本人的形象不会受双重身份影响,张姑岸是张姑岸,这两个身份于他而言,是附庸,无论做何更改,张姑岸他自己给人的印象便是他自己,永远排在首位。
这是许陵对张姑岸唯一的印象,她并不像厌恶其他名剑阁相剑师一样厌恶他。
以偏概全不是许陵的作风,倘若张姑岸并非与名剑阁那帮道貌岸然的相剑师如出一辙,许陵交他这一位朋友也未尝不可。
许陵走上前,说道:“张世子来得巧,我刚好有一事请教。”
张姑岸拿起一本书,看向她,彬彬有礼:“许姑娘请问。”
“听闻张世子为名剑阁张阁主座下亲传弟子,想必在名剑阁相剑之道上,比其他相剑师更有造诣,神州所有相剑师都奉它为相剑之道最高境界,许陵想问,名剑阁相剑之道究竟为何物,值得所有相剑师敬之信之。”
张姑岸将书归类,“许姑娘先前不是已见识颇多了吗?”
许陵神色不变,“张世子说的是在名剑大会上,贺彦和谢无绝口中的相剑之道?”
张姑岸则道:“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事物,不妨说,名剑阁相剑之道虽受群师崇敬,但百年来免不了争议,并非世人眼中那般光鲜亮丽,假使许姑娘想听真话,姑岸也可以敞开一言。”
许陵颔首,选择坐下,耐心听着。
“姑岸看来,名剑阁相剑之道理应废除,”张姑岸眸色已变,淡然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犀利,犹如刀锋冷冽,“就如许姑娘宁愿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也要说出那句‘剑是凶器,但也为百兵君子,善恶只在持剑者一念之间,并非剑本身’。”
这些话的出自她口,许陵怎会不熟悉,她笑了一声,诧异万分,说道:“名剑阁的相剑师居然意图废除名剑阁相剑之道,不知张阁主知晓内情?”
“重要吗?错了便是错了,掩耳盗铃,也掩盖不了它是错的事实,许姑娘敢说这番言辞,可想而知,你早已动了挑战名剑阁的念想,姑岸不过一并道出你心中所念。”
“张世子能这般想,我十分欢喜,你既也有废除相剑之道的心思,不如你我合作一把,我助你安稳登上名剑阁阁主之位,如何?”
张姑岸不以为意,“没有你的帮助,我亦能继承阁主之位。”
“是吗?”许陵轻轻一笑,“继承阁主之位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坐稳一辈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盯上阁主之位不缺你一人,余下名剑阁三老,尤其贺彦,想必张丘之一旦退位,他绝不会让你轻易继任,张世子难道不想在这条路上多添一位能手吗?”
张姑岸原先垂首不动,终于被许陵打动,抬起头来,说道:“许姑娘开出的条件的确很诱人,利益往来,你助我稳坐阁主之位,那么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许陵似笑非笑:“张世子先前也说了,你我同样亟欲废除相剑之道,志向大同小异,我只要名剑阁未来阁主废除旧法,改立新法,还世间一个正当评鉴剑之法便可。只要我们一条心,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盟友关系更坚固了,张世子认为呢?”
张姑岸眼中带着浓浓笑意,认真道出:“许姑娘深谋远虑,姑岸佩服良多,来日方长,只要你还在宫中一日,你我就是盟友。”
“错了,”许陵纠正道,“张世子凡事留有余地,对盟约存在当断则断的念头情有可原,但盟约是建立在废除相剑之道上,哪怕我身处宫外,只要你我目标一致,这盟约永远作数。为解世子不安,先前那张还礼字条,可作凭据,若许陵违背盟约,那张字条亦可作人情,张世子可凭它让我做任何事。”
张姑岸听到最后,竟道:“你可知你的许诺有多危险?”
许陵却不以为意,性命都悬在刀尖上过了,况且她废除相剑之道之心永不会变,更不可能违背盟约,她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从不会胡乱许诺,言出必行,是以,不是更能确保我对盟约的忠诚?”
“好,”张姑岸应下,“既然你这么说,姑岸也必须有所表示,如果我违背盟约,你尽可提剑来杀我,我绝不会命人阻拦。”
盟约既定,许陵在宫中。
她拿着梅枝练剑,暗暗告诉自己:“许陵,你一定要出宫去,那里才是你的天地,待在宫中不过是你用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机会。”
她服从凤昔公主,做到明面上绝对的忠心,为日后出宫做好准备,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维持了两年,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打破暗流涌动的僵局。
雨夜,天色阴沉,雨势磅礴。
“轰隆”一声雷响,照亮神都城郊一瞬,一具尸体倒下,这是元君霄杀的第六人。
雨水顷刻间冲净请君剑上的血,元君霄抬头,无意间瞥见那座朦胧雨幕里高昂矗立的都城。这是两年半来,他离神都最近的一次,本无意回神都,为寻破搬门藏身之处不得不来,远远瞧神都风光。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破搬门这样的江湖组织也有自己保命的法门,他们像寄生的虫子,过久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忍耐度非常人可比,可偏遇到元君霄,破搬门不得已全员出动。
神都元家的天之骄子,谁都不知他出于何种缘故,沦落成亡命之徒,毫不惧生死,四处挑战拼杀。
近两年来,他的名声大噪,年仅二十一岁,走遍大半个神州,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专挑各种剑术高手挑战,得了个杀手见之屁滚尿流的名声。
就在半个月前,元君霄对破搬门的一员下手,打了个半残,让人回去带话给门主。被如此挑衅,潜伏在神都城外的破板门众人不得已暴露行踪,为了击杀这个惹是生非、到处挑衅的疯子,破板门倾巢而出,尽管离神都一墙之隔,但也无暇顾及其他,势必要将元君霄斩杀于剑下。
雷光划破雨空,大地骤然一亮,一帮强劲、矫健、黑布蒙头鱼衣劲装的人团团围住他。
破搬门的门主拿剑指向元君霄,“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回神都。”
“可我已经回了,”黑帽大衣底下的青年言语化作一种湿冷,“神都是一个巨大的丛林,你们躲在暗处,即使没有我,凭破搬门仇家遍地,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我不过顺手帮了别人一次。”
“那我是不是该替他们谢过你?”
“拿命谢才显虔诚。”元君霄缓缓开口,嘴上功夫慢,请君剑迅如闪电,眨眼间穿过一人胸膛。
剑身冰冷,鲜血粘稠,嗅到一股致血脉偾张的血腥味。破搬门的门主大吼一声,一剑刺来,竟对着请君剑刺穿的门徒,那一剑直接贯穿喉骨,门徒苟延残喘,当即毙命,元君霄方才那一剑并未伤及要害,门徒该向门主谢恩,给他一个痛快,不必忍受折磨。
剑捅穿喉骨,势必也要将近身的元君霄一同穿膛而过,可没承想,元君霄手臂扭转成一个古怪的动作,倏地来到身侧,左手按在他头颅之上。
喀的一声,头骨尽裂,死就发生在一瞬间,领头羊一死,剩下的门徒逃的逃。
请君剑杀人容易,抽剑离体更快,亮光一闪,堪比雷闪,刺破阴雨,一瞬间,逃得最快的门徒当即倒下,其余人见状,纷纷止步。
横竖都是一死,有人怒喝:“弟兄们,杀了他!”
四面八方来,元君霄坐怀不乱,他从刀枪剑戟出来,这种场面显然见多了,以前怎么来,现在就怎么做。没了铁笼约束的豹子,一旦头一回沾染血腥,便一发不可收拾,元君霄似乎习惯这种感觉,不是迷恋,而是视若无睹。
待到他从一具尸体中收回请君剑时,身后轻飘飘响起一声诧异的女声。
“果然够强。”
不是漏网之鱼,元君霄数过,破搬门总共五十八人,脚下的尸体就是最后一个。他未收剑入鞘,提防着回身,一个英气的女子左手持伞,伞太小,连成串的雨珠溅落在右手的剑,淋湿了镶嵌蓝、红宝石的剑柄,亮着幽深的蓝,火烧云一样红艳的剔透。
元君霄双眼被兜帽遮掩了大半,叫旁人看不见,自己略放低目光,看得清周围,女子虽未看清元君霄的神色,但听见饱含惊异的口吻道出她佩剑的名字:“名剑,苍芜。”
“好眼光。”她笑笑。
“你有何事?”元君霄声线恢复平常。
“我家大人,请元公子前去一叙。”
“你的大人何许人,请我去,我就得去?”
女子继续道:“我叫赵燕行,能让苍芜剑之主奉为大人的人物,不知元公子是否好奇?以及,元公子也认识我家大人,他为请元公子走这一遭,准备良久,了解你此刻最需要什么,此一去,必定保证元公子不会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