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离家丈来远,便瞧见梧桐树下,傅元正背靠树干发怔,看到她回来,三两步跑到身前接过她怀中药包,小虎牙微微露出。
“娘子,你回来啦。”
关纤云心里暖融融的,面上却装出一副凛色,厉声道,“不是让你在榻上休息吗,病还没好就待不住了,可是嫌我银子太多不够花?”
一面扯着他的衣袖,穿过院落往里屋走。
傅元跟在她身后步子踉跄,说话温吞,语气带几分讨好,“我想娘子了,我怕娘子不要我……”
关纤云忍不住勾唇,侧过头掩住笑意,把傅元按在床榻上坐好,自己则拿过药包,食指顺着他鼻尖往下滑,“我若想,有的是法子扔了你去,所以你更要乖乖听我话。”
傅元轻皱鼻尖,只觉唇上微微陷落,一张口,小尖虎牙磕上水葱似的指尖,呼吸间愈发沉重。
“娘子,别丢下我。”
关纤云双颊泛红,指尖如有火烧,颤手摩挲他的牙尖,像是在安抚一只拔去獠牙的狼崽。
她欺身而下,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暖的,温存柔和,却平静如一潭死水。
顿时好似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心脏坠下,她的思绪重归理智,那只手如触电般收回藏在背后。
善哉善哉,她将才居然对一个只有五岁心智的“小孩”起了非分之想,简直是有忝祖德!
傅元忽地被晾在原处,歪头看向她道,“娘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关纤云心虚摇摇头,不敢再看他,“我去给你熬药,你好好休息。”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从里屋到小院,十来步的距离,她却双腿打颤将自己绊了好几跤。好不容易来到厨房,坐在门槛上烧水熬药,一把小扇悠悠扇风,那猩红大花却在扇影里忽隐忽现,扰得她心绪紊乱。
长姐和郎中的话时时在耳边回响,她两指捏着眉心,迟疑半刻后还是放下扇子起身,朝小菜圃走去。
事已至此,她决意拿傅元的命搏一把,治好了算他命好,治不好……便算自己命好。
一夜暴雨冲刷满地落红,零落入泥,花蕊间那股异香却比平日更甚几分,叫人脾胃翻涌。
关纤云伸手掐上花茎,毛刺没入指肚,她微微用力,细茎顷刻从中折断,脉络流出乳白色汁液。
她强压下心中异样情感,匆匆又折下几根花茎,花朵则随手扔到一旁,握着茎子回到厨房。
小灶上火舌正旺,掀开砂罐盖子,清苦药香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细长花茎被掐成小段扔进锅里,登时沉没在褐色药汁之中。
一抹异色缓缓漾开,继而转瞬即逝。
待煎好药,她抹一把脸又恢复了往日神色,端着药碗回到里屋。傅元正半躺在塌上,手里拿着她送的草兔子把玩,眼角含笑。
她走上前,碗凑到他嘴边道,“喏,把药喝了吧。”
傅元听到她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嗅到鼻下腥苦药味儿,有些委屈地侧过头,闷声道,“娘子,我不想喝……”
“你不喝,那如何养病?”关纤云坐到他身侧,见他身子颤抖,竟也狠不下心如往常般同他置气,只得缓声劝道,“听话,喝了药我去给你买蜜饯吃。”
傅元闻声忙接过碗,脸凑近她几分,“不买蜜饯,我给娘子省钱。”
随即仰首灌下药汤,喉结滚动,放下碗时整张脸已是呛得通红,“咳咳……”
关纤云仓皇抽出帕子,抚去他唇边水渍,“喝这么急做什么,这下可呛到了吧!”
浅桃色手帕落在唇角,在她眼中竟缓缓晕染血晕,她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傅元口中霎时间溢出鲜血,闷哼一声,整个人便直直晕倒在榻上。
“傅元!”
手上帕子脱力飘落地面,她吓得身子一软,跳起身后撤几步,半晌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试他鼻息——
不会被自己毒死了吧?
感受到指尖几分湿热气息,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来。那只手欲待抚上他颊边,腕子却被冷不防紧紧捉住,随后整个人被拥住腰肢,双臂收紧,落入一个炽热怀抱。
顷刻间天旋地转,她在傅元怀中怔怔抬头,与他的眸子对视。
一双骄矜而又锐利的瞳仁,纵有柔情流转,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只一眼便能笃定,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傅元”。
“你,你要干什么?!”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他捉着腕子压在身下,看向她的目光闪过一丝探究。
“娘子?”
关纤云只觉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但一打眼看到这人熟悉的模样,顿时心头起火,咬紧牙关拽住他的衣领道,“给我起来啊,你以为自己很轻吗!”
傅元皱眉盯着她,回忆如汹涌潮水般涌入脑海,头疼欲裂,只得扶着头侧身坐起,把骂骂嚷嚷的关纤云晾在一旁。
他分明记得,自己应该是在河湟率兵反攻西北叛族,领十名精锐深入敌腹,一举歼灭反叛首领,为何现在会在这里……?
他抬头四下打量,映入眼帘的是茅草青砖陋居,窗外麻雀啾鸣,却是许久未见的临安风光。
太多碎片记忆一闪而过,他紧闭双眼回想,耳畔却忽传来一声轻唤。
“傅元,你没事吧?”
关纤云见他许久不言语,呆傻气比平日更甚几分,忙把脸凑过去,在他眼前比了个食指道,“可还能分辨这是几?”
傅元睁开眼一愣,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修长手指,放在手心摩挲。
自己是如何从大漠回到临安的,这一段记忆虽是空白,眼前小娘子的俏脸却无比清晰,几乎是深深印刻在他心上。
初遇,成亲,立夏宴,还有那些相携相伴的日子……
眉间戾气消融,他唇角微勾,把她的手拉着放到脸颊旁,“娘子,我没事。”
谁知温存不过几秒,关纤云的手指便不安分地捏住他的脸,冷笑一声道,“好啊,你倒没事,把我手腕都掐紫了!”
傅元长这么大,别说被掐脸,饶是连敢近他身的人也不曾有,这会子突然被小娘子数落一通,眼神便无意透出凌厉,眉眼低压。
“那,我给娘子赔不是可好?”
关纤云顿住了口,竟被他话语中的冷意吓出寒噤,再一仔细看他神色,这才瞧出几分不对劲来,踌躇收回手道,“傅元,你怎么了,可是忆起什么了?”
傅元被她一语戳中,一时间失了分寸。
他不愿同她撒谎,可眼下自己还没查清楚河湟一战的真相,而他这夫人不像是全然信任他的,若是此时坦白,只怕节外生枝,倒不如先隐瞒下来,事情落定后再跟她讲明。
思及此处,他微微皱眉,再次抬头看向她时,面上又换回那没心没肺的小傻子模样。
“娘子,你说什么呀?我刚才心口好疼……”
关纤云隐约察觉出端倪,正欲再问,却被傅元握住手腕放在胸口处,掌心传来强有力的跳动。
“娘子你帮我揉一揉,真的好疼。”
傅元垂眸望向她,轻声哼唧甚是可怜,关纤云被他拽到怀里,一抬眼看到那双水濛濛的眸子,登时也没了脾气,哪还有心思再多加盘问。
“疼得厉害么?我去你给请郎中看看。”她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傅元再度拥入怀中,头埋在她的颈窝摩挲,手也不安分揽住腰肢。
“娘子揉揉就不疼了。”
关纤云听出他又在撒娇,哑然失笑,在他发顶轻轻一拍道,“好啦,我要去煮饭了,你快放开我。”
傅元闻声稍作松手,却仍舍不得怀里软玉似的小娘子,见她挣开手起身,自己也忙跟在她身后来到院子。
关纤云瞥见他的身影,侧过头道,“别跟着我,去找百里玩去。”
她朝树上吹个哨子,百里便从树荫里落下,手里还拿了个竹粘竿。
“百里,我要做饭了,你千万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知道啦小娘子!”百里笑嘻嘻应下,朝傅元挥一挥竹竿道,“走啊公子,咱们去抓知了。”
“抓知了……?”
傅元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挑看向他,笑得有些森然。
“对啊,不是公子你前几日说要抓知了吗,我给你也削了根竹竿,你瞧!”
百里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神色,说着还从背后抽出一根竹粘竿,凌空扔到傅元怀里,面上颇有几分得意。
“等再晚些太阳就下山了,公子快来!”
傅元攥着竹竿的手收紧泛白,沉默片刻,方冷笑点点头,朝院外走了没几步,又转过身望向关纤云道,“娘子,我跟百里在巷子里玩,别担心我!”
语气乖巧的为人所不齿,身旁百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刻也忘了什么尊卑礼序,手肘捅一下傅元道,“公子放宽心吧,有我保护你,不会出事儿的!”
两人一同走出院门,百里扔下傅元,三两下爬上梧桐树,屏息扬起竹竿朝那知了挥去,却因着手滑扑了个空,知了展翼盘旋到另个枝头。
“哎呦!”
百里暗叹可惜,一侧头,只见傅元斜倚门旁,竹竿在他手中挽出个剑花,面上似笑非笑。
他心生奇怪,开口问道,“公子,你怎么不来——”
话没说完,一片柳叶“嗖”地一声划破虚空朝他射来,堪堪掠过他的脸颊,竟直接把那知了刺进树干一寸有余。
百里呼吸骤停,伸手抹上脸,指肚便触到浅浅一道血口。
傅元拂去指尖尘土,缓步上前道,“让你来给我做侍卫,你倒好,成天在树上抓知了?”
百里两手一软摔下树,忙起身单膝跪拜道,“公子,不对,殿下!属下失职,求殿下责罚!”
他微微抬起眼皮看去,傅元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双剑眸锐似鹰隼,哪还有什么痴傻之态。
再回想起刚才公子的身手,心下顿时一派明了,眼眶一红便要忍不住磕下头去。
“殿下,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傅元本来只打算口头教训几句,没成想百里竟如此激动,欲待伸手阻拦,却听得门旁瓷碗落地的响声。
两人循声望去,关纤云不知何时已悄立檐下,瞳孔颤抖,有如受了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