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笑的。”周梨轻轻踢了他一脚。
话音未落,一声压在嗓子里的低吼,山丘侧面的孤狼沿着一脊细长的沙线直奔而来。
獠牙在天明的前一刻亮起,季长桥本能地握住周梨的腕间,往身后一带。
周梨看了一眼右手已经抽出的匕首,又看了一眼季长桥死死擒住她的左手,恍惚间一愣,站在他的身后竟然垂下了右手,好像在那短短的一刻,她也忘记了季长桥并不配刀的事情。
狼却不是冲他们来的。
野风从耳边一瞬划过,獠牙的齿龈咬上了黑马的后腿,才听一声惨痛的嘶鸣,一狼一马扑起漫天飞尘,霎那之间,眼睛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迷蒙的黄沙,能听到的只有野兽之间的喘息和哀嚎。
周梨甩开季长桥的手,一头朝飞沙中扎了进去,匕首银光划成一道极为圆浑的弧线,从黑马的腹间闪出,直刺进野狼的胸腔。
一声抽噎的悲鸣。
獠牙从马腿上挪开,却猛然朝周梨扑了过去。
沙尘又起,在野狼偶尔挪开的背腹下,女孩死死将匕首的锋刃扣进它的胸骨,左手钳住孤狼的耳后,任自己的腰间或者大腿被狼爪扑得血肉模糊,也没有任何要松手的表象。
季长桥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双眼睛,比任何一只野兽的凶光都要狠戾,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野狼先扑到周梨的身上,还是周梨先想要了它的命。
很快,飞尘中扑进了第二个人影。
山丘上的脊线有小小的一段被这一团飞尘模糊掉,沙风飞扬,只见一团裹满黄沙和血色的球影从最高的脊线上撕咬扭打着滚下去。
长夜和黎明的分界似乎只有短短的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天际是墨蓝色的,等远远的一线天光从尘沙的底下升上来,才偶尔能瞥见石砾的苍白和周梨头上一束火红的发带。
天亮的时候飞尘落下来,两人平躺在半陷的黄沙中,胸脯微微起伏。
血色被尘沙封住了一半,另一半结成半透的血痂凝在周梨的右腿上。
季长桥偏头去看她,她也转过头回来,露出嘴角靠里面的那颗小虎牙,笑了笑:
“怎么没咬你?”
季长桥再偏头去看倾倒在一旁狼尸,等这匹狼安静下来,才能看见它瘦得几乎只剩皮毛的背骨,和深陷两颊的腮肉。
它大概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来扑咬牵在周梨身边的黑马,而后精疲力竭,先从周梨血注的大腿上松开齿牙。
季长桥身上滚满沙尘,却没有半点伤口,他想起自己扑住这匹孤狼背脊时,野狼也和女孩一样固执,除了对方,眼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尽管季长桥的肘臂勒住了它的喉咙。
“现在的我们算不算同伴?”季长桥望着已经湛蓝的天际,没来由地问。
“什么?”周梨没反应过来。
季长桥顾自起身,理了理衣袍,淡淡地望了一眼侧倒在旁边仍有喘息的黑马,又朝周梨伸出一只手,道:
“走吧,这马已经活不了了。”
周梨借着他的手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黑马身边,又蹲身下去探了探马息,湿润的热气像往常一样喷吐到周梨的手心,周梨还能借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腿站起,这匹马却不行了。
于是她不眨眼地将还未擦净血渍的匕首再送进黑马的颈中,埋了一抔黄土盖在涌血的伤口上。
“迟早都要死,何必还要和这匹狼拼命?”季长桥在数步之外看她。
“你不懂,我给大黑取了名字。”周梨拖着受伤的腿走了两步。
“取了名字?”季长桥怔了怔。
“过来背我。”周梨嘴角瘪下去,看着他。
等季长桥托住她的双腿往自己的背脊上送,匍在男孩的脖颈上,周梨才接着说:
“取了名字的,就是我的东西了。”
“我的东西,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这两句话听不出什么起伏,只有热息像带绒的野草一样挠在季长桥的耳侧,季长桥盯着脚底的黄沙向前,忽然想起那日在象姑馆中,她扶住门框转身过来问自己——“叫你石头好不好?”
他很想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一看周梨的眼睛,是不是和往常一样有星光在闪,但有风来的时候,他只是托住周梨的双腿又将她往上送了送,沉默无声地继续走。
“很短啊。”周梨忽然说。
“什么很短?”
“天亮前,天亮前的时间很短啊。”周梨从肩膀上搂住他,道:“以前我总是在天亮前等在陈崔的门口,天亮他要喂鱼的,我拿着鱼饵坐在石阶上,总觉得天亮之前的时间很长,今日才发现原来很短。”
季长桥没说话,周梨自己嘟嘟囔囔: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你为什么不说话?”
季长桥又走了两步,等风声弱了,才闷着声音道:
“此处沙坡实在太陡了。”
“太陡了么?”周梨扶住他的肩膀抬头看了眼,仰头所望之处的确只能看到黄沙,滚下来的时候尚不觉得陡峭,如今向上爬的时候却意外地觉得这座不大不小的沙山的确有些分量,重重地压在两人面前。
周梨俯身下去,又将自己的胳膊缩紧:
“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丢下来啊。”
“从来只有别人驼我的时候。”季长桥心情好像不太好。
“不行。”周梨向身后一望,倒在沙地中的黑马早就看不见了,身前身后除了季长桥,再也看不到别的活影,她动了动右腿,依旧隐隐作痛,只好又把双手紧了紧,“今日绝不能把我丢下来。”
“今日?”
季长桥有些好笑,少有地调笑道:“明日就可以?”
脖颈上却忽然有一颗滚烫的水滴。
周梨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抽声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即使真的要丢下她,也不该是在今日。
后面的话周梨没有说出口,季长桥屈身将她放下来,她心中一慌,落地时连忙紧紧地扯住季长桥的胳膊。
她没有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停不了眼睛里的泪水。
她想这次就不该来什么漠北找什么黄金,自从和这些黄沙沾上关系,她就没有一日睡过好觉,每天晚上闭上眼就能梦见那个买了一串糖葫芦就再也没回来的妇人,不然就是梦见自己跟在二姐身后亦步亦趋地跑。
她好像从来没停下来过,从一张布满厚茧的手牵到一张布满薄茧的手,再从一张布满薄茧的手牵到陈崔的衣角,她抬手又狠狠擦了擦眼睛,心想都是这些黄沙的错。
可是不来漠北,上京城里的人还会留她吗?
想到此处,周梨再也忍耐不住,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哭了半刻钟,身旁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周梨一瞬间意识到他也许已经走了,慌慌张张地抽了抽鼻子,瞪着朦胧的眼睛四处一寻。
那身月白色的衣裳却还是站着,像一块压在地上的石头,或者大树,安安静静地在她身边待着,什么话也没说。
也许衣裳早就滚成了满身的土色,周梨眼泪未干,依旧觉得他身上是干净的。
在模模糊糊的泪光中,她看见季长桥顿了一会,伸出一只手来,掌心托着一件几近于墨色的玉环,道:
“送你。”
周梨接过,手中沁入丝丝的凉意,她再抬头时,季长桥已经在她身前半跪,从自己锦色的衣袍上用力扯下一截,细细地将她受伤渗血的裤脚撩起,再包扎。
“为什么送我?”周梨捏住玉环,抽噎着问。
“为你庆贺生辰。”她听见季长桥停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出来得急,随身也就这么一件东西。”
“是很贵重的东西吗?”周梨小心翼翼地问。
季长桥仰着脖子抬头,等她又擦了一遍眼泪,才看着她的眼睛说:
“不值钱的东西,但比我身上任何一件玉圭都重要。”
“送给我?”
“送给你。”
周梨终于笑起来,依旧湿润的眼眶眯成一道细细的弯线,缝隙中露出一点点灿金色的霞光。
太阳在季长桥的背后升起,她向远处看,一线的沙丘上缓缓升起一朵赤红色的大蘑菇,阳光挤开层层云团,带着霞光奔涌而出,割开地面和天际连绵的一片。
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有些饿了。
她把右手伸到口袋中,摸到一小颗的坚硬,心中一动,拍了拍身旁的沙地,向季长桥喊道:
“你来。”
季长桥在她身边坐下。
周梨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墨色的棋子,郑重其事地交到他的掌心。
“黑棋?”
“很重要的东西,”周梨盯着他说:“从陈崔的翠玉轩里摸出来的。”
季长桥交还给她,淡淡道:“你自己留着吧。”
周梨却不让,又将这枚墨色的棋子拍到季长桥的手心,卷起他的五指。
季长桥还要还回去,却见周梨小小的一只手盖在他合起来的拳心上,季长桥僵住了半瞬,只觉她的手心今日依旧很凉。
“不是我摸出来的,是小赵摸的,一整盒的棋子里只有这一颗黑棋,其余全是白的,我和小赵用那盒棋子做弓弹,打了三日的松果,一枚棋子都没打中。”
“只有这颗黑棋,在木弓上弹出去三次,又让我捡回来三次,掉了三颗松果,简直称得上是百发百中了。”
“我想这颗黑棋应该运气很好吧,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的,今日交给你,当是和你换这只玉环了。”
周梨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玉章上的细绳,串进季长桥刚送给她的镯子上,再系到自己的腰间,用指尖一戳,环佩摇晃。
季长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将那枚黑棋收回到自己的袖中,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等一整轮的红日托起晨光在沙丘下升起,两人才踉踉跄跄回到了原来的小木屋中。
昨夜插在栓口上的火把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柴棍烧了半截的炭色,倒在地上。
屋里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