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和谭纶不听则可,听了小皇帝这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那落日以沉西岭外的报国之心,仿佛却被扶桑唤出来。耳边厢里一声惊雷,震得神魂亦不知往哪里去了。
两人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起来,一同在皇帝面前跪了。张居正慨然道:“臣有肺腑之言,披沥上陈:君犹元首,辅臣犹腹心,而百官犹四肢也。圣上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扦,则国朝可期矣!圣上所言国朝弊病,正为治天下之大本,之急务。臣不揣愚陋,谨就今日之所宜者,分疏条款,一一向圣上陈奏。”
朱翊钧被两人这等郑重其事吓到了,他原想着不过君臣闲聊,增进一下感情,谁知这阵势,元辅不会要奏一篇‘隆中对’出来吧!
“元辅不要跪了!大司马也请起!咱们一起坐着说,于大义上我们是君臣,于小情上我们是师生,无论先生说什么,朕都会牢记于心,不用非要跪奏。”
朱翊钧上前一步,欲将两人拖起,只是人小力薄,别说谭纶那样的壮汉,就是张居正这样身材颀长的文弱书生,也不能撼动一毫。倒是两人不曾让朱翊钧为难,顺势站了起来,三人各各入座,张居正接着道:
“圣上所说藩王、官吏众多,课税不足用,只是一层。藩王诸务,深远复杂,俟皇上亲政后自决,需缓缓图之,不可操切。更深一层机要,则是上下贪渎严重,世风日下。
臣自民间来,感同身受。自嘉靖以前,有两袖清风的官员辞官归乡,乡里皆誉不绝口,若是贪官回乡,则乡里便耻于与之为伍。而近些年来,风纪渐坏,有官员致仕回乡,众人皆不问人品官声,但问揣了多少金而已,且相与讥嘲地便是那些清廉傻官。
民心若此,可见官风如何。清官被嘲,贪官被羡。官吏众多,但能实心任事、不虚应故事,视官事如家事,视百姓如子弟者,十不存一。何为尊上?何为卑下?全部颠倒了。”
说得这么直白么?!
朱翊钧张口结舌,倒不是惊讶于官场风气,亘古至今,政以贿成、贪赃枉法的事情见多了,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他惊讶之处在于,对着只有十岁的小皇帝,张居正几乎要把当官的底裤给扒光了。他自己也是官,还是众僚之首、百官之长,就如此坦荡地背叛了整个仕绅阶级?!
难怪国史称其‘勇于任事、豪杰自诩’,真的不顾及一下官僚众臣在小皇帝眼中的形象么?朱翊钧强自忍住,不要露出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
谭纶在旁听奏对,见小皇帝面无表情,不曾对元辅的话有所表示,以为小皇帝并没听懂,便补充道:“当官是享受,没好处,谁当官儿啊!前朝宋太祖亲书《戒石铭》中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以赐郡国,立于厅事之南。后来官场上渐渐更易,加了两句后变成了‘下民易虐,来得便住。上天难欺,它又怎知?’
譬如前宋大学士蔡京者,本以憸(读音:先)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
更有其党羽王黻,行比俳(读音:排)优,只知小道顺上,利禄自资,希宠固位,蒙蔡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苟安于任,终无一筹可展。
再蔡京之亲友子侄,本纨绔膏粱,叨承祖荫,滥膺阃(读音:捆)外,大奸似忠,尸位素餐。此三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天子腹心之蛊者。
事有机,政有要,这机要在何处?望圣上三思!”
好家伙!真是处处不提人,处处皆是人,谭纶果然是考出来的文进士,好一幅陆贾隋何的机锋!
谗谄面谀的大奸臣说得是谁?是蔡京还是严嵩?利禄自资,希宠固位的党羽又是谁?是王黻么?还是鄢懋卿?纨绔膏粱、希宠固位的子侄又是谁?是小阁老严世蕃么?最重要的,被奉承蒙蔽皇帝,是那宋天子还是世庙嘉靖帝?
明朝的大臣了不起啊,不愧是嘉、隆大逃杀中活下来的名臣,谭子理就该去搞新闻行业,天生过审体质。看似人物刚强,心不撒奸,可不是花木瓜空好看的,一般人没这本事,也没这智量。上一朝结因,下一朝成果,处处不提当今,处处又是当今。
朱翊钧被两人的一番话镇住,皇帝才是大明朝的正头香主,万民烧了香,自己受供奉,怎能像个木胎泥塑似的装聋作哑:“朕明白先生与大司马的意思,治国当以治吏为先。国家已然病入膏肓,全天下官僚只懂得如何做官,却不留意如何做事。太祖淮右起义,是怀有救斯民于水火的慨然丈夫之志,如今朕继位当国,若是苟安于位,对万民疾苦亦盲亦聋,国家养士,不懂得如何抚民、治民,确只知如何害民、扰民,岂不愧对先祖创业之初衷。只是朕德薄才弱,具体还要请教先生。”
朱翊钧抬起眼来,见张居正手扶长须,眉目间一点慈爱宽容,忽得心底有些动容。不知张先生是否登上过东华门的城楼。从城楼下眺,能见京城九门浩如烟海的雾霭,从帝国心脏延脉络连接而去,是何等广阔的疆域,生育蕃息,牛羊被野。张居正从江陵的书房中走到文渊阁的值房,于万千尘埃中披荆斩棘,玉汝于成,缓缓道:“澄清吏治,贵在澄清本源。课吏治、信赏罚。”
此去前路,他再不会有真正的同伴与盟友。
“先生讲得每一句都是大道理,可是道理没办法让贪官清廉,也没办法让让蠹官勤勉。太祖难道没有课吏治、信赏罚么?祖爷爷杀人无算,可是贪官依然前仆后继,前任被剥得皮就在官衙旁,后任却贪渎照旧,安之若素,难道先生也让咱去剥一剥百官的皮么?朕没有那么快的刀锋,没有那赫赫声望,若是干了,明日弹劾先生的奏疏就堆满御案,后日先生的头颅怕就要悬于午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