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天,花重玉没有再去找她,只是让人看着那医馆的动静。
直到那天,下属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告诉他,那医馆的主人似乎要走了。
那时,花重玉正拧着一个犯人的脖子,地上全是血肉模糊的断肢,十分可怖。
突然被人打断行刑,又被告知这种事,他心中有些恼火,却淡淡笑着向那个小差使走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这位可怜的小下属乖巧地跪着,微微抬头看着面前人,还以为行刑使大人要表扬他再给点奖励了。
“只有大夫走了?里边的姑娘呢,走了没?”
“不知道......”
废物。
花重玉哂笑一声,心想现在的新人还真是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猜不到他真正的心思,也好。
这里他用不着伪装音色,只是温柔唤了声:“嗯,辛苦了。”
“大人......”
话未尽,小下属突然觉得两侧一疼,好像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流下来了。
是血。
眨眼间,自己的一双耳朵已经整整齐齐地掉在地上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能嘶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重玉虽不喜欢听人假惺惺地忏悔或求饶,但纯粹的痛苦的叫喊,他是很乐意听的。
那人还想挣扎,可不过三秒,那位大人便扼住了他的喉咙,目光冷漠。
先前那副温柔的模样,似乎只是幻象。
这位大人有着一张让人放松警惕的脸,却有着令人胆寒的蛇蝎心肠。
透明的丝线像一把柔软的薄刃,立马缠住了他的脖颈,勒得他说不出话,只能哑哑地吐出不明晰的字节。
那位大人欣赏了一会儿他临死前的惨状,怜悯地用左手又一次摸了摸他的头,随后右手一动,给了他一个痛快。
他的头颅完好地掉落在地,滚动了几圈,最终停在墙壁前,落下一个不太明显的阴影。
花重玉淡淡瞥了那角落一眼,心想收拾起来可麻烦。
地下室自然有人帮着清理,但旁人不敢轻易踏进刑讯室,一是怕惊扰了刑讯过程,二是断罪花大人就喜欢这般血腥脏污的模样,让他颇有兴致。
他打听医馆的事,绝不能有流出去的风险。
那便只能悼念一下这只小废物了。
真可怜啊。
花重玉在心中默哀了三秒。
只是,像他这样唯命是从的蠢材,在葬雪楼里也活不长久。
所以他也不过是,提前帮他解脱而已。
花重玉跨过这具尸体,想起方才下属的话。
走了?那月魄姐姐也要走了吗?
心中升起的第一种情绪,是欢欣。
一种为自由,为解脱,为离别而庆贺的欢欣。
怀着一种扭曲的喜悦,他换了最美的霓裳羽衣,化了最娇美的妆容,哼着小曲儿出了葬雪楼。
滂沱大雨浸湿了他的衣襟,可他只觉得爽快。
冰冷而凄凉的感觉......哈......与他即将迎接的......多么相似......
在高处俯瞰整个长安城,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
这座城池,如此华美,又如此腐烂,可在朦胧的天雨下,也只是大地上的小小一隅。
他只等了片刻,便远远看见,一对撑着伞的人儿,缓缓向城门处走来。
一眼便认出她了。
扶斗笠的动作,背剑的方式,走路的姿态,对环境的警惕,倾斜向身边人的伞……寒枝哥哥真是没用,明明很好认出来的呀。
唔……她真的要走了呀……
雨水滴落在他眼睫,缓缓流到唇边,湿漉漉的感觉,混着苦咸的味道。
伴着拂动的粉袖,他的口中流出一段哀恸的曲音。
词谱早已完笔,是得知月魄离开的那晚,他以金丝割开皮肉,以血写成的遗书。
那时的他很懦弱,没有勇气去选择……
而现在……他自甘困于,一场不曾预料的春雨。
他在城楼之上起舞,一直唱到落日雨停。
那个人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在目光的尽头,她一定还在前行,从未回头。
那便让他,停留于此吧,停留在春天,花开得最美的时刻。
这样,哪怕她回头,也不会看见他凋零的模样。
站在石栏之上,边缘的沙砾被潮湿的雨冲刷了些许,他被风吹得有些头晕。
倒映在脑海中的,种种幻象。
一会儿是旧宅的后院,父亲抱着那个女孩子,身旁跟着一个陌生女人,冷若冰霜地看着母亲,折断了他摘的那支海棠;
一会儿是刑讯室中,一心求死的犯人跪在脚边,恳求他杀了自己,楼主在他耳畔低语,他说,他相信阿玉会做得很好;
一会儿是妙香楼里,月魄第一次看见戏台下拥着男男女女的他,他举樽而笑,状若无睹,而她欲言又止,只好转身离去;
他本想从城楼之上跳下去的。
往下倾时,却被一个陌生人拉住了。
所有幻象都消失了,视野里只有少年拉住他时含笑的脸。
那个少年见他衣裳都湿透了,有些疑惑地问:“姑娘,方才雨很大,你一直在这站着吗?”
花重玉粉袖一甩,打掉那人的手。
他的妆早就花了,雨水在脸上流落,露出原本清秀的面庞,嗓子也哑,说不出话。
沈溯一直笑着,也有些尴尬。
今天的事儿还真是多,先是送谢清河,再是送星乌他们,又告别了百里小将军,最后他自己也要走了,远远看见城楼上的人影儿晃呀晃,像是要摔下来似的,遂上来看看。
这人是想自杀?
唉,算他多管闲事吧,难得遇到一个,跟他有过同样想法的人。
他热情开口:“姑娘你住哪儿啊,先回去吧,我看这天气,雨就停那么一会儿,马上又要下了。”
“......”
花重玉有些无语,他如今可是本相,眼前这人不认识自己?
是,他妆是没了,但他眼角的胎记可还在,“玉棠”最明显的特征,他看不出?
哦,差点忘了,有些人确实不关注这些。
他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凑近了些,在虚空中点了点少年的脸颊,娇声道:“我住妙香楼,公子敢去吗?”
谁知少年蓦然一笑,很激动似的:“这么巧?我也要去妙香楼。”
不过不是长安的,是姑苏那家,是要去调查些事情。
花重玉在心中冷笑一声:呵,男人就是这样,装不了几秒就原形毕露。
“好哇,那公子到了那儿,可不要忘了妾身,莫被旁人勾了去。”
“好的,不会忘记的,说不定还要靠姑娘帮忙呢。”沈溯眉眼弯弯,不止是真乐还是假笑,“而且我早就被人勾了心,旁人大约是无用的,放心吧。”
“......哦。”
“那拜拜?下次见。”
说罢,那人就像风一样走远了。
神经。
调戏无果,花重玉的心中生出一种挫败感来,越想越难受。
罢了,回葬雪楼杀几个贱人,哄哄自己好了。
他抿了抿唇,拍了拍湿的衣袖,抬手一遮,被雨后的阳光刺了眼。
只是没想到,回了楼中,还没开始杀,就被楼主请到顶层发了任务。
更没想到,两个月后,身在姑苏的他被沈溯认出,变成了帮他调查的工具人。
更更没想到,还能撞见星乌,顺便和她贴身交流了一番,月魄姐姐演起来笨笨的,好些时刻,他都差点要笑场了。
有一说一,背着楼主,帮外人调查自己的家底,顺便和月魄姐姐“偷情”,还挺刺激的。
毕竟,他也不想在葬雪楼呆下去了。
给自己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当然,若是出了变故,继续留着也无妨。
听沈溯说,穷奇观中来了一位神医,世间奇毒,他皆可解。
说不定,他身上的毒,也能......
即将登台的前几分钟,花重玉仍在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个和他相识不久的人,思考自己这些天故作无辜的伪装是否天衣无缝。
沈溯......
这个名字,他很陌生。
起码在江湖上,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
他自称是穷奇观的令使,来妙香楼是为调查一件事。
在姑苏,也就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便识破他是男子。
花重玉不认为自己在他面前露出过破绽。
这货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幸而他如今只是玉棠,若是暴露了在葬雪楼的身份,那才是真的酿成大错。
门后的掌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响,他微微弯腰低头,方便侍女帮他戴上发簪。
侍女的动作很快,一下就帮他打理好了——不愧是葬雪楼的鉴使啊。
妙香楼内,确有许多走投无路的风尘女子;可相应地,也藏了一些别的人。
楼主不可能放心把这里完全交给他的。
他轻笑一声,起身拽下那挂着的金纱,引退了侍女:“衣裳我自己来就好。”
侍女娇柔地应了一声,行的却是抱拳礼:“是。”
屏风后,上好的纱衣被他灵巧一勾,几根金线便牢牢缠在指尖,粉色水袖长长一拉,遮了他双手。
虽比不得他平日用的那丝线有韧性,但若仅仅是割伤自己,却也够了。
人声喧嚣,戏子如一从容。
玉妆棠簪,正值粉墨登场。
裕宁十八年夏,姑苏妙香楼,幕后一二事毕;万事俱备矣,且待东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