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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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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大小和会议室差不多,布置得很温馨,四面是光洁的奶油色墙裙,风铃草图样的墙纸,木制天花板,地砖间隙还长着墨绿色的苔藓植物和黄澄澄的蒲公英。一张长长的松木桌上铺着柔软的绿白格子桌布,桌布上顿放着一枚小巧的斯芬克斯塑像,周围有八套餐具,围着红烧茄子、牛排意面、培根芦笋,还有鲜虾蘑菇浓汤。橱柜里摆满柴米油盐酱醋茶,开罗冬日的麦穗色光线从方形小窗户外流淌进来。

落座后,江奕发现蔺哲旁边空着个位置。

“你很特别,江奕。”他们一坐下,梅森就用英语说,“你看上去比蔺工还柔弱,体质却比我们每一个都要强。”他把玩着他乱糟糟的深色卷发,接近两米的身高让他在他们中很显眼。

江奕盯着转录器屏幕上的文字,又看向蔺哲。突然他意识到,蔺哲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对看不见的人来说——和一个未知事物同居。而在蔺哲的想象中,江奕可能是高大的壮汉,也可能是矮小的侏儒;他可能俊美绝伦,也可能丑透了。

江奕很想让蔺哲客观了解到自己的容貌、形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像自己刚开始学习文字那样:触摸。

只是,蔺哲愿不愿意还是个问题。

“难怪伊登园会把迫若血液奉为‘静苟’,”纳西尔说,带着些奇怪的口音,“坦诺戴龟膜死用,阳性宅男撕逼从严。”他身材很瘦,椭圆形的脑袋锃光瓦亮。

江奕:“什么意思?”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

蔺哲娓娓道来:“沿海爆发‘黑潮事件’,浮游生物受辐射影响释放神经毒素,加上粮食短缺,大量人类陷入癫狂,人食人现象频发。波诺就是受害者之一。

“那时他作为‘Nirvana’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平易近人、心系民生。2065年11月27日晚上11点25分左右,他在人类避难所被整栋楼的居民围困、分食。半个多小时,他的四肢锯了再长,心脏没了再生。临近午夜,一只不明异种现身救了他。

“自此,这位科学家性情大变,愈发冷血、残暴。本世纪初,他带着一众人类和类人异种闯进公允会——国会为镇压异种创办的军事法庭,亲手摘下最高执行官的头颅,不久建立‘新德尔斐圣殿’,率领麾下军队大肆屠戮反抗者。

“血战两年,他于圣殿加冕为‘真神’,焚烧一切《人权宪章》,颁布新律法:‘基因作权杖,变异即神选。’将异种与纯血人类划分为‘圣裔’与‘秽民’。奇怪的是,他并非常规异种,他的基因很罕见也很复杂,至今没人能寻找或研发出高度相似的血液样本。”

“要说相似,也不是没有。”坦狄薇接过话茬,甩了甩她浓密的爆炸黑发,一边愉快地隔着桌子向江奕身侧的女人点头,“卡莉莎就是。她和波诺最大的共性就是分化再生,体表受伤后能够迅速恢复。区别就是波诺无法衰老,而我们的卡莉莎享有衰老特权,有水母刺丝傍身,能在短暂的死亡后重返十八岁。”

贝蒂往自己米饭上浇了两勺汤:“据说那晚救走波诺的也是灯塔水母异种——死者体内多出一种神经毒素,和卡莉莎的基本相同,但更为古老。”

“我这里有波诺的视频,你要看吗?”卡莉莎问江奕。

说真的,江奕对波诺本尊好奇很久了,他没有听力,视觉和触觉是他判断外界事物的主要依据。他喜欢端详一个人的脸,尤其是眼睛。

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打算拒绝。

“给他看看吧。”蔺哲说。

江奕:“。”

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波诺(即便是视频),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他曾在大脑里刻画过无数种“真神”的模样:有参照《圣经》里的耶稣、《古兰经》里的安拉、《山海经》里的饕餮和梼杌,还有更近代化的橙皮领袖。

卡莉莎递给他一个叫“手机”的小玩意,在发暗光的屏幕上,他终于看到了波诺的真面目。

“他看起来……”江奕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双手在转录器上慢慢打字,“真可爱。”

是的,要不是卡莉莎在陪他一起看,他会以为她放错了视频——那完全就是一个活泼靓丽的青少年,不超过十五岁,齐肩金发,蓬蓬的平刘海,一双亮晶晶的淡紫色眼睛,笑容甜美,身体娇柔。

“这是他去白垩纪时代与副栉龙的合影留念。”卡莉莎说,“我们以前是同事,利用跨维技术研发出一款时空漫溯舱。他快把它玩坏了。这是他的社交账号,专门用来记录恐龙及其他远古生物。他曾经有很多人类粉丝,但他们都以为他精通PS。如今他掉了不少粉,多数账号都被你的室友在后台注销。当然,我们的账号运营、软件开发、数据管理以及电路设计等等目前均由蔺工负责。”

江奕钦佩地望着对面的小伙子,悄悄夹了块茄子放他碗里。一桌子人都笑了。

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家的感觉。在这个大家庭里,他们关照他,却又不刻意迎合。这让他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也让他觉得,生命本就如此。

“关于多维空间,”搭档建议,“你可以先到蔺工那儿找找资料。”蔺哲当即作出回应:“我已经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读完并写份观后报告。”

江奕:“……”

明明是两本书和四份观后报告!

算了,他懒得拆穿他。

“我想先带他去参观我的工作室,”蔺哲又说,“那里有些东西,我认为有必要带他做个简单的学习。”

*

江奕走进蔺哲的工作室。

对此他是比较抗拒的,因为他根本猜不透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他依旧心存畏怯,这种畏怯并非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也不是对防卫本领的不自信。

他不想蔺哲讨厌自己,更不想他们彼此伤害。在江奕心目中,蔺哲是个好人。如果他被好人厌恶、抛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江奕自觉没错,又害怕犯错。因而他总是谨小慎微,时刻观察蔺哲的一言一行,并以此作为审视自己的绝对标准。

开灯的瞬间,江奕眯了眯眼睛,随即又被屋内的布置所撼动。这里比先前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古典。

沿墙的玻璃展柜中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小巧的苏打水杯、镀金的早餐瓷器、石榴石色的香槟酒玻璃杯、威尼斯酒杯,还有滤水器和浅碟。

蔺哲交给他一双毛毡拖鞋,说穿上它们可以避免在走路时发出噪音。接着他带他来到一台与房间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面前。“这是电脑,”蔺哲介绍,“我不用它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查资料,或者娱乐。”

随后,江奕就看那双纤长、洁白、美到缺乏实质感的手在键盘上来回跳跃,像弹钢琴,又更加轻盈。它们引诱他、教导他,向他展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

下午两点的太阳总归是火辣的,江奕脱掉自己的针织衫外套,将它和蔺哲的工装外套叠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学习完毕,他的同伴开始工作,而他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

那一串串字母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蔺哲在这期间不爱说话,半个钟头过去,江奕感到乏味。工作室的主人贴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文艺复兴史研究》,这本书的存在出乎了客人的意料。江奕细细摩挲着黑色封皮上的烫金文字,如获至宝,尽管它读起来依然有些晦涩,但也算午后时光的小小点缀。

片刻,他有些口渴,蔺哲也是。他绕房间两圈,没找到水,只有一个盛满液体、盖着木塞的绿色玻璃瓶。蔺哲告诉他,那是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酒调兑的潘趣酒,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尝一尝。

“不介意。”江奕回复。

他是个不挑食的孩子。他曾喝过落满灰尘的水,以及轻微变质的牛奶。只要没有毒,他都能接受。他拿来两枚素色玻璃杯,蔺哲打开木塞,江奕负责倒酒,然而这位工作人员临时推辞道自己不能喝酒。

于是江奕一个人捧着酒杯,他喝得小心、缓慢,既是对酒精的探究,又是对蔺哲排斥噪音的迁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认真工作的年轻人,渐渐,一种奇妙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蔺哲优雅地坐在那儿,有如地中海东岸古城出土的神祇雕塑。他的侧脸好像在发光,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贴到脸颊。他不时张开嘴,露出两颗尖白、略微透光、看着易碎的牙齿。他好像快死了——江奕想——至少活不到中老年。

一丝奇怪的灼痛涌上心头。可是,他们从见面到现在还没有24个小时,他就已经为失去蔺哲而感到沮丧了吗?目前他对此不以为意,他知道他讨厌失去,尽管他未曾拥有过什么。他不敢妄想拥有蔺哲,只期盼他们都能好好的。想到这里,他有些醺醺然,小脸烧起两片红云,抱膝坐在这张小小的阿勒夫耶转椅上。

旁边的那位似乎察觉到异样,他突然停下来。江奕下意识看向电脑屏幕:少喝点。

比起关心,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警告。他轻轻放下酒杯,猜想列奥纳多和圣约翰模特相处时,是否也会滋生这种诡异的氛围。“您见过波诺吗?”他大胆发问。

蔺哲点头。

江奕:“您见过我吗?”

答案是沉默过后的摇头。

“我想让您知道我的样子。”

江奕酸溜溜地在转录器上敲下这句话。

见对方静止不动,他更大胆、也更小心地触碰那只冰凉的左手。他抓住它,用体温温暖它,牵引它靠近自己的脸。他想让蔺哲安心,想让自己安心。

蔺哲猛地抽回手。

一条新内容爬上转录器屏幕——

我要工作,江先生,请你回去。

江奕吃败仗似的站起来,默默到门边换鞋,最后取下掩藏在内侧的外套。“谢谢您的指点和酒,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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