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秋落一地霜,云凉雁影长。
竹舍内,一枚霜纹玉简突然迸出寒光。
萧寒曲清冷的声音自玉简中传来:“谢云深有下落了。”
四人屏息间,玉简幻化出当日景象——
暮色中的吹雪殿,窗外忽闻“笃”的一声。那支玄铁箭矢通体幽寒,钉入窗棂时竟未震落半片积雪。箭尾素笺无风自动,展开时凌厉字迹如刀剑出鞘:
【沈君珩亲启:
令师兄现拘于乱葬门。
十日后子时,独赴白骨林。
若见花无情,或携苏砚青——
即刻碎其元神,抽魂炼傀。
——厉渊劫笔】
幻象最后定格在信笺中那截断笛上。
玉笛身裂处还沾着血,分明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断笛和信件都已被萧寒曲寄了过来。
信纸在沈君珩指间簌簌作响。
青云问道大会那日,他分明亲眼看着厉渊劫被自己洞穿胸膛,怎会?
“确是厉渊劫的字迹。”聂烛惑指尖抚过纸上凌厉的撇捺,“但送信去吹雪殿,又指名道姓不许花师兄和苏谷主二人前往……”他皱眉,“倒像是刻意引阿珩入局。”
花无情轻抚玉笛,袖中桃枝寸寸成灰,已然极怒:“声东击西?”
“怕是请君入瓮。”苏砚青语气凉凉,“能避开霜雪仙尊的感知,除非……”
“尸傀。” 沈君珩蓦然抬头,推理道:“或许是当日秦赦在吹雪殿仍藏留了几具尸傀,操纵尸体送出的信,箭上自然不带杀气。”
“此言有理。”苏砚青赞道,“你继续说。”
沈君珩托住下颌,沉吟后又道:“不让苏谷主前去很容易推断,是秦赦防止傀儡术被轻易破解?但不让师尊去是因为……师尊太强?”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聂烛惑突然接话,显然想到了什么,“或许那幕后黑手是师兄和谷主的熟人,怕被认出。”
花无情皱眉:“我和阿青的熟人?”
聂烛惑眼睛微眯:“当日在往生殿,与我对战的那名拿着摄魂灯的男人,婚服下穿着的是云纹道袍、金丝抹额,以及他使出的凌霄门派失传剑招。”
苏砚青嘴唇发白,花无情也一并愣住。
“那人是?”
“慕风茗。”
“荒谬!”
花无情猛然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落在地,碎瓷飞溅。他指尖发颤,似是有些失态:“当年,我亲眼看着他的魂火熄灭……亲自确认……”声音戛然而止。
苏砚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更加苍白,轻声道:“可我们谁都没找到尸身,不是么?”他抬起突然间病容惨淡的脸,“风茗那种性子,怎会甘心跳崖自尽?”
室内死寂,唯有药炉青烟笔直如剑。
“秦赦的傀儡术。”聂烛惑忽然打破沉默,“加上姬夜阑的摄魂灯,确实能拼凑出一个‘活死人'。”
“此局虽环环相扣,却有三处蹊跷。”沈君珩垂眸,声音平稳镇定,“其一,若真是慕前辈,为何独独针对我?其二,既要隐瞒身份,又何必特意点明不许师尊与苏谷主前往?其三,既要设伏,何须提前十日告知?”
花无情忽然道:“厉渊劫所约之期,距‘星奕天机局’仅余三日,其中怕有猫腻。”
沈君珩眼底澄明如镜:“若想知道真相,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茶汤忽地泛起涟漪,映出他唇边浅笑,安慰众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会把师兄平安带回来的。”
苏砚青紧闭双眸,平息良久后从药囊取出一卷泛黄皮纸,递给沈君珩道:“这是乱葬门的九幽噬魂阵。”他抖开图纸,上面竟用朱砂标着七处暗门,“走巽位生门,可避血煞。”
花无情剑穗上缀着的桃木小剑突然化作流光,缠上沈君珩手腕,郑重道:“阿珩,此番凶险,务必小心。”
聂烛惑握住沈君珩的手:“九叔和你同往。”
——乱葬门外围,阴风阵阵,枯木如骨。
沈君珩跟在聂烛惑身后,靴底碾过地面时,碎骨在腐土中发出细碎的脆响,敛光剑尚未出鞘,眼前十余具尸傀便已齐齐倒下。
聂烛惑的守心剑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只在空中留下几道残影,那些形容枯槁的活死人便如割麦般倒下。
沈君珩指尖刚搭上敛光剑柄,战斗已然终结。
“九叔……”沈君珩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你在,我只需要走路就行了。”
聂烛惑收剑入鞘,回头冲他轻笑。那双异色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左眼流金,右眼似冰:“区区尸傀,不要脏了你的剑。”他伸手拂去沈君珩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别急,前头还有更好的,九叔留给你。”
沈君珩抿唇:“那也至少给我剩几只吧?不然全托给九叔,我会不好意思。”
聂烛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突然凑近在他耳边低语:“谁出剑快归谁。”
话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掠出,人已化作残影掠向墓道深处,沿途七具刚爬出坟茔的尸傀瞬间尸首异处,四分五裂。
沈君珩瞠目。
心中却又微暖,九叔分明是察觉他自收到信后便心神不宁,才故意这般闹他。
“发什么呆楞?”聂烛惑的指尖带着温度,轻轻点在沈君珩眉心,“前面就是迷阵入口,跟紧我。”
沈君珩回神,前方灰雾翻涌,如巨兽张开的咽喉。那些歪斜的石碑上,模糊的铭文正渗出暗黑浆液,在雾气中拉出蛛丝般的血线。
“秦赦虽然修为不高,却得了半部《黄泉阵图》。”聂烛惑神色凝重,守心剑在鞘中不安地震颤,“此处阴阳失衡,阴气诡谲与往生殿同源,极易迷失方向。一旦走散……”
沈君珩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聂烛惑喉结微动,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走吧。”
踏入雾阵的刹那,温度骤降,寒气如活物般缠上脚踝,沈君珩的灵力瞬间凝滞,仿佛经脉里灌满了铅水。聂烛惑的手掌温暖干燥,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雾气愈浓,能见度不足三尺。景象诡谲变幻,三步外一株枯树,枝丫却突然扭成手臂形状;五步处石碑移位,露出底下森森头骨。
耳边时而传来诡异的呜咽声,时而又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无数骨手在腐土中抓挠,等待迷途者失足跌落。
沈君珩屏息凝神,紧跟着聂烛惑的步伐。
突然,一缕笛音破雾而来,清越如碎玉投冰。
沈君珩脚步一顿。那是——师兄的玉笛声?《桃源引》的调子,正是谢云深最常月下吹奏的曲目。
笛声清越悠扬,飘在乱葬门的尸气里,纯净得近乎诡异,却又真实得不容忽视。
沈君珩下意识转头寻找声源。
空无一人。
心头一紧,他猛然回头。浓雾忽如活物般蠕动,方才还紧扣的指尖徒留一丝余温。
聂烛惑的身影竟凭空消失了,就连足印都未留下。
“九叔?”
呼唤声被雾气吞噬。
笛音却忽然转调,成了谢云深独创的《折梅三叠》。这曲子天下除他二人,绝无第三者知晓。笛声忽远忽近,如同诱饵。
剑柄被攥出冷汗。
冷静,沈君珩心想。
这是迷阵的幻听,大师兄不可能在这里吹笛……但万一是真的呢?
“别来无恙啊,小美人。”
沙哑如砾石摩擦的嗓音贴着耳后响起,沈君珩旋身挥剑,敛光剑的寒芒在雾中划出一道新月。
剑锋所指处,雾气散开,厉渊劫歪着头站在三米之外,但眼前的厉渊劫与记忆中截然不同。
那张曾经桀骜的脸如今布满尸斑,脖颈处一圈蜈蚣般的缝线随着说话声蠕动:“怎么?不认识本座了?”
“你没死。”沈君珩瞳孔微缩,剑已完全出鞘。
厉渊劫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托你的福,死了一回。”
他活动了下脖颈,缝合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胸腔里的傀儡虫簌簌爬出:“如何?秦赦的手艺不错吧?”
腐臭味扑面而来,沈君珩胃部一阵翻腾。
这已非活人,而是拥有记忆的——
一具怪物。
“我师兄在哪?”沈君珩冷声问道,剑势未收。
厉渊劫腐烂的指尖突然指向他身后:“谢云深,不就在……你背后么?”
《折梅三叠》的笛声倏然在耳畔响起,玉笛飞声穿月魄,清辉漫处落梅风。
这次近得能感受到吐息。
沈君珩持剑的手纹丝不动,却有一滴冷汗坠入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