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臣奋战三四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钥前完成了各自的初稿。
随后就是漫无止境的争吵,为一个字,一个词,一句对仗,展开了激烈的骂战。
那几天的早朝,武官纷纷发现同僚们都蔫了吧唧的,讨论问题时一个个看上去口干舌燥,疲惫得不想说话。
下朝之后也没再像往常一样匆匆回家,而是齐刷刷奔着翰林院而去。
说实话,有点邪门儿了。
转眼到了接风洗尘宴这日。
虽名为接风洗尘,实则早已布置成专为青蘅宗宗主准备的订婚喜宴,光禄寺与礼部膳部辛苦对接数日,终于将菜品与祭祀事宜准备妥当,广邀各宗修士来雕叶小筑赴会。
身为宴会的主人公,崔沅之一早便跟在皇帝身边接待各宗到访的修士。
皇帝今日起得也很早,为了解决此次鬼族入侵的危机,他耗费了很大心血,几乎将修仙界所有宗门请了个遍。
除天授、神权、徽玄三大宗门外,便是青蘅,还有各小宗。
眼下,徽玄宗大弟子带着两个师妹率先到访,他们手中拿着礼物,一入门便和崔沅之热情地说起话来。
随后是神权宗。
这一宗同样是大师兄赴宴,他身后跟着新收入门不到两年的小师弟,那小师弟一见到崔沅之,便缓缓跪了下来。
“……拜见恩人景云君。”
此人便是当年参与那场围猎战的鹤渊,只是脱离青蘅宗后被神权宗宗主收为义子,冠了姓,如今改叫师星移了。
一见到鹤渊,崔沅之腰间的藤鞭便动了动,没忍住化作少年模样,对着跪下的男子喊道。
“鹤渊鹤渊,我是柏柯!好久不见!”
师星移抬起头,对着柏柯眨了下眼。
崔沅之上前将他扶起,关怀道:“一别数日,这两年在神权待得怎样?换了新的修行之法可还适应?”
神权宗大师兄笑着插话:“景云君尽管放心,星移一切都好,他有天分又努力,宗门的各位都很喜欢他。”
师星移也跟着点了点头。
待两人入座后,天授宗才姗姗来迟。
卫缙率宗门众位弟子踏入殿中之时,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不少小仙门跟着起立,在宴会后排窃窃私语。
“天授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啊,不论何时都很有排场。”
“你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大卫皇宫,衔山君的家!怎能没排场?”
“不一样啊,你看天授宗个个衣着光鲜,人又多,长得又好看。”
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射到大殿中央,唯有天授宗修士们自己知道,他们这是被小皇帝坑了一把。
那宫中请柬送到各位宗门时,号称的是贺景云君新喜。
谁成想送到天授却成了宫中闹鬼,他们想着这毕竟是大师兄的娘家,怎能不帮?
这才哗啦啦来了这么多人。
皇帝大手一挥,派人引他们坐下,高兴招呼:“皇叔来了,快快入座。”
崔沅之也迎上去:“三年多未见了,衔山君风姿依旧,不减当年。”
卫缙收起折扇,桃花眼上下打量着男人,视线又四处逡巡起来:“景云君今日大喜,怎么没瞧见尊夫人?”
崔沅之怔了一下,缓缓笑着解释道:“明珠还在后院赏花,一时脱不开身。”
卫缙点头,转身瞥了眼祁徵,后者立刻呈上贺礼。
同心结,玉如意,缀着珍珠玛瑙的珠翠礼冠,绣着鸳鸯戏水与百子图的锦绣绸缎……
样样都是贵重不凡的且含有浓重祝福意味的礼品,瞧上去恨不得希望崔沅之和极东之国君主恩爱百年,儿孙绕膝。
祁徵笑笑:“景云君,我宗近日捉鬼事忙,得知您要定婚的消息也不过两三日,礼物准备仓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崔沅之说,“没什么,我很喜欢,多谢贵宗费心了。”
他说着,视线落到卫缙手中的折扇之上,好奇问道:“衔山君这手是怎么了,怎么裹着手套?印象中你可不爱戴这些东西。”
卫缙似笑非笑:“家中小猫挠伤,只好遮丑。”
说罢,他也不等崔沅之有所回应,径自越过他入席了。
人差不多到齐了,宫中女眷簇拥着明珠回到殿上,宴席正式开始。
这场联姻只是当事人之间一场权宜之计,可除他二人之外在场的人全然不知,面对源源不断的祝福,两人都笑得很辛苦,随后礼官唱完祝词,便由皇帝亲自作证婚人,为二人修下婚书。
直至酒过三巡,皇帝见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才犹犹豫豫开口。
“就是,那个,各位仙师……这次除了共祝青蘅宗喜事之外,朕还有一事劳大家帮忙。”
众人吃饭的动作都停下来。
崔沅之放下手中的茶盏,和身旁的明珠对视一眼,两人似乎早有预料。
卫缙仍倚在座椅上,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指尖勾着饱满扇穗,仿佛没听到一样。
皇帝给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将那些熟悉的符纸拿了出来。
“咳,不知仙师们平日捉鬼时,有没有见过这种没素质的鬼画符,今年冬天这符纸比皇都下过的雪还多,朕实在不能不重视此事。”
符纸分发下去,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莫测。
皇帝道:“明年便是朕登基第四年,近日鬼族已蠢蠢欲动,在大卫江山四处作乱,钦天监夜观天象,只道明年人鬼两族必有一战。修仙界与人间本就不分你我,是以朕想请各宗门帮帮忙,在这危急关头共同守卫人间和平。”
他又将各郡发生的大案、重案一一展开细讲,各宗门听了纷纷皱起眉。
不等在场的人反应,崔沅之已举杯对上首的皇帝道:“平民百姓面对恶鬼本就毫无还手之力,修仙界若再不出手,人间必定大乱,青蘅宗任凭陛下调遣。”
皇帝大喜。
包这盘饺子就为了蘸这口醋,没想到这么快就吃上带醋饺子了!
有了他最想拉拢的崔沅之支持,岂不就代表他背后那些交好的妖族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他未婚妻明珠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极东之国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
这一串代表还没想完,就见明珠也举杯道:“昔日鬼族侵犯极东之海,多亏了沅之和其他几宗相助,明珠也愿意为此事出一份力。”
皇帝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甚好,那朕就提前谢过明珠女君。”
青蘅宗发了话,便有一些仙门蠢蠢欲动想追随,但三大宗门还没表态,他们不敢抢先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神权宗大弟子才起身作揖道:“事发突然,我宗宗主并不在皇都,恕在下无法立时应答,但陛下放心,宗主若知晓形势如此严峻,必定会允许神权宗参战。”
皇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仙师如此严谨,自然是好的。朕宴后自会联系神权宗宗主,仙师快坐下吧。”
这时,徽玄宗弟子也道:“若明年真打起来,我宗也愿配合陛下作战。”
皇帝立即说:“这能不能打得起来,目前也只是钦天监的推测而已,眼下最重要的是鬼族惹下的这几桩祸事,急需诸位协助。”
三大宗已有两宗表明立场,剩下的宗门也就不犹豫了,纷纷答应下来。
至于这天授宗……也无甚表态的必要。
毕竟只要有衔山君在,天授必定一马当先,为朝廷出力。
更何况众人皆知,衔山君最厌恶的就是异族进犯人间,过往他领兵出征,从来没有给那些入侵者留过一个活口,说是修罗阎王都不为过。
皇帝大松一口气,面上感激地看着崔沅之。
“还要多谢景云君能给朕这个机会做东宴饮,在这么喜庆的日子说起这等严肃之事也是朕的不是,不知景云君能否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说着客套的漂亮话,算准了对方不会介意。
“多谢陛下,”崔沅之笑着应下这份情,“在下正好有事所托。”
“那……景云君但说无妨。”皇帝干巴巴道。
崔沅之:“求陛下帮忙寻一个人。”
皇帝:“哦?”
这么简单?
崔沅之吐完这句话,立时便感到皇帝身旁移过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偏过头,便见卫缙手握折扇,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桃花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皇帝问:“不知景云君想找什么人?”
“陛下,此人正是我那消失多年的小……”
“——哗啦!”
一道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他的话,皇帝桌前的菜盘不知被何人掀飞摔了下去。
紧接着一道阴冷的风吹上后背,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絮语。
眼前掠过一道黑压压的人影,森冷的肃杀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这感觉皇帝可太熟悉了,当即熟练地开叫:“有鬼、有鬼啊!护驾、护驾!!”
整个大殿的修士几乎是立刻拿起了武器。
与此同时,崔沅之忽感到心脏一阵刺痛,他伏案蜷缩起来,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浑身忍不住发抖。
明珠见此情状,担忧道:“沅之你怎么了,明明许久都没有这样了,为何又开始心痛?”
崔沅之咬着牙,痛得无法说话,明珠连忙给他倒了杯热茶。
那黑长鬼影移速飞快,竟灵活躲过卫缙手中折扇飞出的梨花针,火速奔出殿外。
卫缙还要再追,折扇却晃了晃消失了,雪昼忽而显出真身。
只听少年飞快道:“衔山君,方才那应当就是我与祁徵一直追杀的恶鬼!”
卫缙了然,与他对视一眼:“去吧,万事小心。”
崔沅之颤抖着接过明珠递来的茶杯,谢字还未吐出,视线却在望向卫缙身旁的少年时,忽地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生出了幻觉。
又或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自己正在做美梦?
那少年一身火红锦衣,佩着通身珠光宝气的首饰,走起来叮当作响,张扬地将四周视线吸引过去。
他身后背着弓箭,长发梳起一半,左右两侧细小的辫子垂在胸前,瞧上去极年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小……小,小灯……”
崔沅之捂住狂烈跳动的心脏,喘息着来回重复这个名字。
尽管那少年脱胎换骨,除了长相外几乎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的小灯!
狂喜充斥着崔沅之的四肢百骸,他按着桌案,小臂发抖,似乎想强撑着起身跟上去。
可他此时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尖锐持续的痛意折磨,就算拼劲全力也只是将案上的茶杯拂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于是,便只得眼睁睁的望着那红衣少年快步消失在视线中。
“小……小灯……别走……”
“沅之,你方才说什么?”明珠没听清他口中的呓语,只迅速将他扶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背,暗地里传输起内力。
“皇帝正在看你,莫要让他瞧出端倪。”
崔沅之只得稍稍垂下头,视线却仍旧恋恋不舍地望着殿门口。
这时皇帝已经反应过来,重新回到龙椅上坐好,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景云君,你方才说,要朕帮你找什么人?”
“……”
崔沅之十指收紧,狠狠攥着,攥出血迹。
明珠附耳凑上来,听得他又痛又欣喜地咬牙一字一句颤声道:“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我、我已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