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姬子焕批了一天折子,今早果然是个平淡安逸的早朝——于姬盈而言。
从宣泰殿出来的时候,姬子焕脸色白得虚脱。自上次姬盈在明极殿宣布敕封姬子焕为监国辅政后,早朝又恢复到了常朝的宣泰殿举行。虽然场地换到了中朝殿,宣泰殿也远比不上前朝殿的明极殿宏伟,但对于姬子焕并无任何区别。
万人之上,监国辅政。群臣在前,皇姐在后。
没有半点逃跑的可能,呕。
姬盈在前面走着,姬子焕在她身后,不时吞一吞口水。他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只来得及对姬盈说一句“姐你先等等”,就快速跑到一旁,“哇”地一声对着地面吐了起来。
姬盈:“……”
姬盈:“有这么严重吗?”
姬子焕弯着腰朝她摆手,接续吐着。
姬盈:“……”
这小子无论胆识还是身体都挺废物的呢。
姬盈嫌弃地往后站了站,捏着鼻子在一旁等姬子焕吐完。瞧他吐了那么久,她倒有些佩服姬子焕能整整忍一个早朝。当着众臣在宣泰殿上吐起来——场面太美。
姬子焕呕完了,神情凄然地望了远远站在前面的姬盈一眼,接过侍官递来的手帕擦嘴。
姬盈朝他一抬下巴:“还得多练。”
姬子焕又有想吐的冲动。
“下次上朝前我可不吃早饭了,”姬子焕干呕两下,心有余悸地说道,“免得又紧张想吐。”
“习惯就好,”姬盈说着又退一步,“你可以多吐几回。”吐着吐着就不吐了。
姬子焕:“……”
姬子焕:“姐你也不用离我这么远吧。”太嫌弃了吧!
姬盈:“不不不,你再吐会,我不着急。”
姬子焕:“……”
皇姐啥时候恢复记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这就没辙了?”姬盈摇摇头,“焕儿,你知不知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姐你都会成语了!”姬子焕花容失色地道,“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什么了?要知道,那天你说自己失忆的时候,你连大黎是什么都不知……”
“我现在知道了,”姬盈笑得阴森,看得姬子焕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得庆幸我还失忆着,焕儿。否则以你现在的废物程度……”
不失忆的皇姐怕不是要把他打死——姬子焕颤抖两下。
“好了,走吧,”姬盈叹口气,主动上前拉了姬子焕的胳膊,“今日给太后请安,你跟我一起去。”
姬子焕缩缩脖子:“好。”
他要是这样一个人去给太后请安,指不定要被太后骂得狗血淋头。
一路上,姬子焕都在神情紧张地嘟嘟囔囔,到了衔羽宫也没停。
太后坐在衔羽宫殿厅上首,见姬盈拽着姬子焕入殿,活像母鸡拉了只缩头缩脑的鹌鹑。
太后娘娘刚养好的精神又开始恶劣。
“给母后请安。”姬盈和姬子焕一前一后地跪下。
“起来吧,”太后揉眉,“都坐下。”
姬子焕起身,左脚恰被朝服袍尾绊了一下,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再行一支大礼。
太后:“……”
姬盈脸色十分好看地拉姬子焕起来。
“焕儿怎么回事。”太后憋出一句。
“时间紧促,这朝服据说是宫人们用儿臣前些年上朝时候的旧朝服改的,”姬盈替姬子焕解释道,“今天焕儿也是第一次穿,大概并不十分合身。回头儿臣命人再改一下。新的朝服还在制作,可能没有那么快。”
太后顿了顿,道:“那就再改改。至于新朝服,不做也没那么要紧。”
“不行,还是得加紧给焕儿做,不止如此,其他衣服也得做起来才行,”姬盈向太后笑了笑,说道,“他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要不了多久,衣服的尺码就要一时一变了。现在不提前做好,等到用时,总不能一直改儿臣的旧衣服。”
姬子焕:“改旧的又没什么关系,反正朝服又看不出男女。”
他可不想有什么“自己的朝服”,听起来像是上朝这件事从此就赖上他一样。要是再也不能拥有卯时睡懒觉的特权——姬子焕一身恶寒。
姬盈:“你非得穿我衣服是吧?我还没找你要钱。”
姬子焕:“连件衣裳都不舍得给,姐你也太抠了吧?”
姬盈:“不识好歹,我是要给你做新的!”
太后:“……”
“好了好了,爱穿什么穿什么,”太后头痛,“陛下近期学业可好?”
姬盈骄矜地一点头:“学得不错。今早,焕儿还夸我已经会用成语了。”
太后:“……”
姬子焕:“……”
“什么成语?”太后勉为其难地提起兴趣。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姬盈看向身旁人道,“我叫他别想着偷逃朝务,否则我会打断他的腿。”
姬子焕:这君禄真是食不动一点。
“那还……挺不错的,”太后勉强笑了下,夸赞道,“陛下龙章凤姿,今日学了一句成语,来日便可有更多积累。需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姬子焕侧过头,捂嘴小声向姬盈道:“娘为什么忽然说这么多成语。”
姬盈:“一定是因为你姐我的成语进步太快,母后深受感召。”
姬子焕狐疑地看姬盈一眼,点点头。
太后没有留他们用膳。从衔羽宫中出来,姬盈和姬子焕在宫门前分道扬镳。姬盈算了算时辰,久违地决定转去御书房看看。自从国事有了姬子焕分担,她每日竟有些无所事事。总而言之,失忆的人最大——想到姬子焕回雁晴殿时的怨念眼神,姬盈翘起嘴角。
时近正午,阳光反而不显,偏偏寒风裹了起来,朱红宫墙之上是青中发灰的天色。姬盈迎风走在路上,在渐冷的北风中打个喷嚏。
“可能要下雪呢……”
小小的自言自语过后,姬盈遥遥地望见聆春站在御书房所在的甘露殿前。
聆春见姬盈望过来,立刻回道:“陛下。”
“在这里做什么?”姬盈惊讶道。
聆春尚未回复,殿内即时走出一道人影。
姬盈顿觉眼前一道光亮。
“陛下,”谢明渊简短一礼,“臣在此等候陛下多时。”
“今日陛下学业,”他平淡地继续道,“由臣陪陛下完成。”
姬盈试图迈往甘露殿的脚步,遽然凝滞。
…
午膳一道一道地摆进甘露殿,快得像是准备多时。谢明渊在一旁指挥宫人,饭菜转瞬摆满殿厅。
姬盈朝聆春使个眼色。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啊。”姬盈眼神无光。
聆春低眉低眼:“因为谢公子身负先帝爷所赐通行玉佩,携此玉佩,在宫中有任意行走之权……”
“不是问这个,”姬盈捂脸,“任意行走,偏偏行到这里?”
御书房常涉军机要务,非请勿入。虽有任意行走之权,若姬盈不在,谢明渊便是在甘露殿等一整日,也进不得御书房的大门。
“他平时进宫都去哪儿?”
“来见陛下,”聆春答道,“或是请太后安,有时会到国子监下属的藏书阁去。只是今日一早谢公子入宫,说是将为陛下授课,奴婢本想带他等等,谢公子却说陛下早朝后定然会顺道去御书房看看,不如将午膳也摆过去,所以……”
所以姬盈偶然想来一次御书房,居然被堵个正着。
谢明渊对两人的小声对话假作不知,只是吩咐宫人的语调变轻快些,显然心情极好。待到饭食备齐,他向姬盈道:“陛下,是否用膳。”
姬盈:“……”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早朝前起来没什么胃口,除却汤汤水水,姬盈确实没吃什么东西,如今腹中空空。见一桌丰富菜肴,她不再扭捏,顺畅地坐下来,又向谢明渊道:“谢公子,坐下一起吃。”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礼节,两人沉默着用着午膳。姬盈的筷子不自觉地动了又动,不想竟然吃多了。
“呃。”姬盈不好意思地咽下饱嗝。
谢明渊轻扫她一眼,嘴角些许笑意。
姬盈苦恼地揉了揉肚子。
不知为何,今日御膳房提供的饭食,格外合她胃口。以宫中礼节,为避免外人猜测贵人喜好,贵人用膳时需每道菜夹取三次,按顺序夹过一遍,再如此轮回。
往常她总能吃过两三道不合胃口的菜,今日竟一道没有。
——今天貌似运气不错。
餐食被撤下。谢明渊不经意地道:“陛下可要出门消消食再上课?”
姬盈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迅速摇头:“不用不用,谢公子照常上课吧。”
——开玩笑,出门再回来岂不是要共处更久,还是尽快将课上完吧。
谢明渊点头,教学正式开始。
谢明渊果然如他所言,对教学一道十分在行。
通俗易懂,入木三分,时不时还能摘几个案例出来,将书本上的深奥哲理,落入实处地侃侃而谈。讲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便谈起大黎风土地理,对于各道各府的民俗风情都细致入微,如同亲眼所见;讲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便从正一品的左右丞相,讲到六部九寺、各方衙属,再到君为臣纲,民本君轻。
如果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谢明渊似乎也适合在国子监做个祭酒,姬盈想。
饶是如此,姬盈听着听着,心思已然不在其中。她将书册立起来做个遮挡,拿一支笔,在纸上乱画乱写。
一年中,腊月似乎总是过得最慢。
临近年关,一切事务都要总结收束,无论利弊,总要在其中了结。少时盼着长大,所以腊月便一日一日地过,漫长的腊月点数着算筹,等华灯高挂、烟花如盖的日子;成年后却疲于奔命,只消把一切乱如絮团的大事小事,在最后的期限中草草了结,如此便过得愈加漫长,仿佛牢中等待释放的囚人。
——有些事情,即使不愿,也得尽早在月内解决才好。譬如抽刀断水,剜肉削骨,长痛犹不如短痛。
谢明渊见姬盈走神,轻声道:“陛下。”
姬盈仍未回神,手中毛笔仍在纸上乱画乱写。
“陛下。”谢明渊上前一步。
姬盈被趋近的人影一晃,神思骤然归位,指下笔锋在纸面上狠狠一折。一眼望过,乱涂乱画污糟成团,大片墨迹透过宣纸。
“什么?”
谢明渊道:“臣有一问请教陛下。”
姬盈茫然:“你说。”
“若有西境之乱,”谢明渊朗声道,“夷狄数度犯我边境,民众苦不堪言。然强攻耗费甚巨,且非一日一时之功,陛下以为如何?”
姬盈:“……”
突如其来的课堂问答。
她走神才一刻不到。
他们这是,讲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