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瑶揉了揉眉心:“二哥,我说的就是实话呀。”
“没说你说的不是实话,”李檀道,“只是想要你一个解释。”
从小到大,李檀是极宠李沐瑶的。不论李沐瑶想要什么,李檀向来都是双手奉上。于他而言,只需要知道李沐瑶的目标并帮她达成心愿即可,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说,李檀便从来不问,一是出于对李沐瑶这么多年的信任,二则是源于他对自己的自负——他自信在自己的关照下,李沐瑶再胆大包天,也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既然大节无损,一些无伤大雅的任性,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沐瑶对此也很清楚:不论是一时兴起也好,野心如此也罢,她动机如何,于二哥而言都不重要。只要她透露出自己的目标,二哥便会助她达成所愿。
只是,在此之前,她从不会勉强二哥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而今,她却是要仗着二哥对自己的爱,将他卷入他最为厌恶的朝局。她破坏了二人之间长久以来的默契:将二哥对她的好也变为了筹码。
李沐瑶犹豫了一会儿,避重就轻地道:“因为我想获得卢云和俞怀二人的信任,方便后续的调查。”
李檀闻言笑了笑。他知道李沐瑶没有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实话。他思索了一下,从桌上的吃食中挑了一块竹节糕,夹起放进了李沐瑶的碗中。
竹节糕,是广受士族欢迎的糕点,寓意步步高升。
像李沐瑶这样的公主,何来高升一说?除非,这个享乐惯了、从来不理会朝政的公主,要开始争权夺利了。
李沐瑶看着碗中的糕点,又看了看二哥,犹豫了一下,心一横,拿起来吃了。
李檀严肃起来。他看着一屋子人,话到嘴边,只剩下两个字:“出去。”
李檀的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自觉地鱼贯而出。
李沐瑶对沉璧也点点头,沉璧便带着长乐宫的人也出了雅间。
待雅间只剩下他与李沐瑶,李檀带着恼怒和失望,破天荒地问了一句“为何?”
“我想练好御马之术,”李沐瑶觉得那块竹节糕噎得慌,胸口发闷。她端起茶杯想喝一口顺顺,茶到嘴边,才发现举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但她还是喝了一口茶水,将那块噎人的竹节糕咽了下去,“我不想再像前日那般,等着别人来救我。”
“你糊涂!”李檀猛地站起身,痛心疾首地道,“即便爬得再高又如何?卷入漩涡的人还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李沐瑶仰头看着向来云淡风轻的二哥。这还是她记事以来,二哥第一次对自己发火。
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她强迫自己看着李檀,没有同过去一般在求二哥时撒娇耍赖,而是面带着倔强、不甘与隐隐的期待:“我知道。”
她不能在此时退让,她已经知道了二哥退让的结局,而倘若她第一步就退了,何谈后面的冲锋?
李檀见李沐瑶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着急分辨,更是急道:“你既明了,却还是执意如此?”
“二哥,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李沐瑶轻声道,“或许有一天尘埃落定时,你会知晓,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我怕告诉你,你会为了保全我,而瞒着我身陷险境。李沐瑶默默心道:或许我死了,还有重来的机会,但我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你们。
李檀很快明白,李沐瑶早已下定了决心:她应该很久之前就做了这个决定——他早该发现的,上元节时他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和从前不一样。
现在,看到李沐瑶的模样,他突然明白李沐瑶哪里变了。
是神情。
好像是以前几日的生辰礼为界,她一瞬长大,褪去了青涩与懵懂,戴上乖巧的面具,只在眼神中偶尔流露出不甘与不易察觉的哀伤。
李檀沉默地看着李沐瑶,眼神风云变幻。
雅间内安静得能听见二人心跳如鼓。
末了,终究是李檀意料之中地败下阵来。他长叹一声:“是为兄没有保护好你。你要做什么,大可以告诉我,我愿意替你去做。你仍可以做你无忧无虑的长公主……”
“二哥,”李沐瑶站起身形,“有些风雨,只有自己去经历才行。我替代不了二哥,二哥也替代不了我。”
李檀闭上眼,知道多说无益了。如今李沐瑶并不是在寻求自己的建议,而是在奔赴荆棘丛前询问自己是否愿意同她一道赴险。
他又如何能撇下她,独享安乐?
何况,真的能偏安一隅,永远这般逃避下去吗?
李沐瑶举起酒杯,正式地问道:“今日与二哥坦言至此,只想得到二哥一句话:可愿帮我?”
李檀慢慢坐下,整理衣冠,恢复了往日翩翩君子的模样,不疾不徐地单手举起酒杯,四两拨千斤地随意一碰,酒水溅了些许出来,“不是已经在帮了吗?”
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雅间的房门再次被敲响。
沉璧在门外道:“启禀二位殿下,大理寺少卿俞大人到了。是否请他进来?”
“进!”李沐瑶坐下。
不多时,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站在了雅间的门口,幞头束发,长袍加身,留着一丝不苟的山羊胡,越发显得持重老成。他踱步入内,冲二人躬身行礼:“臣俞怀拜见晋王殿下,拜见长乐公主。”
李沐瑶同李檀忙起身回礼。三人寒暄落座。
来之前,同卢云一样,李沐瑶也曾向李檀打听过俞怀的性格与为人,知道此人是个心怀江山社稷、行事端方的正人君子。他乃李檀母族这一代的翘楚,年长李檀十来岁,因此虽为李檀母族人,但二人并不甚相熟。但李檀告诉李沐瑶,俞怀少年入仕,执掌邢狱多年,心细如发,是个断案老吏。浸淫官场多年,处事比之卢云更加圆滑。
李沐瑶心知此人定然极难对付,若不小心应对,或许阿离那边还未查出什么,便叫这俞怀看出个首尾。
这还不是李沐瑶最担心的。她更担心的是,这俞大人若是同父皇一般,想要将此案的罪责尽归于北燕,以她几乎为零的查案经验,对上这个断案老吏,可以说没有胜算。
因此,她今日不仅要了解俞怀的查案进度,探探他究竟知道多少;而更重要的,则是了解他对此案的态度倾向,看看在他心中,是真相重要,还是立场重要。
毕竟,在父皇派给自己的两个助手中,卢云使臣出身,天然便是国家利益为先,真相于他而言的价值只在于如何利用。因此李沐瑶让他暂时困于燕王府,想来赵礼虽不是他的对手,却能大大限制他的行动。
但倘若负责邢狱断案的俞怀也是个以立场为先的人,这件事将急转直下,李沐瑶要面对一个她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即这个人或许只会收集他想收集的证据,查他或者说父皇想知道的真相,从而为鸿胪寺提供绝好的食材,让卢云依照父皇的意愿炮制。
幸好她还有这一局可以筹谋:父皇想要进攻北燕的司马昭之心不能放到明面上,因此,在指定人选时,为显公允,这个俞大人或许是个更在乎真相的人——父皇或许只是让他探明真相,至于如何使用真相则与他并无干系。
如此,李沐瑶便只需要延缓他的进度,与阿离在查案时占据主动,在俞怀和卢云之前整理出对策,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俞怀坐在李沐瑶与李檀对面,看着一桌子酒菜,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二位殿下不过是吃顿便饭,竟准备了这许多吃食啊。”
李檀正要解释,李沐瑶却拦住了他,只笑道:“都是市井小食,佐酒而已,这玉楼春才是一绝。”说着便命沉璧倒酒。
坛中美酒被缓缓倒入杯中,随着四溢的酒香。
以查案为轴,李沐瑶是主理人,俞怀是协理人,而李檀是李沐瑶请来的帮手。因此这场非正式的宴席当在李沐瑶的主导下完成。她清了清嗓子,邀李檀一同敬俞怀:“俞大人,两日奔波辛苦了。此案的探查和审理,还都要仰仗您了。”
俞怀也不推辞,也端起酒杯:“臣自当尽力。”
李沐瑶当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檀紧随其后。俞怀犹豫了一下,只浅尝了一口,便放在了桌上。
李沐瑶看在眼中,却不以为意,只示意沉璧倒酒。
俞怀却道:“殿下,案子还没查出个眉目,主事之人便在此开怀畅饮,怕是不妥。”
沉璧手却未停,将李沐瑶的杯子斟满。
李沐瑶再次端起酒杯,却只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道:“小酌几杯而已,俞大人何必如此古板?”
俞怀一边的嘴角微微扬了扬,转头看向庭院中的花草,不再多言。
李檀打圆场道:“俞大人说的不错,还要查案,这玉楼春虽好,小瑶儿还是少饮一些吧。”
“查案不是有俞大人吗?”李沐瑶笑道,“反正在俞大人眼中,本宫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碍于父皇的情面,才让我挂名指导,难道还真能由我差遣不成。”
李沐瑶话中带刺,但她偏生笑盈盈地说得天真,仿佛开玩笑一般。
俞怀虽被她说中,却既不惶恐,也不恼怒。他自忖进雅间以来,虽有傲慢,却并无错处,因此并不怕李沐瑶的揶揄。毕竟李沐瑶从未参与朝政,还只是个孩子——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再有帝王的宠爱又如何?不过是帝国盛世的吉祥物,何况还是个耽于享乐的吉祥物。
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常与空降的皇子打交道,深知若想走得长远,便不能任人拿捏。
此行他早已做好了立规矩的准备。
而立规矩的人显然不该是李沐瑶,而是他俞怀。
“殿下言重了。臣身负皇命,公主玉令又不出格,臣自然是无有不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