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瑶抵达主殿正厅的时候,李执已经在吃第二盏茶了。虽然等的时间有些久,他却怡然自得,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汀兰小心翼翼地随侍在他身边。她沿用了在王府时伺候广平王时养成的习惯,李执没有吩咐时,便不去打扰他,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
见李沐瑶进来,李执立刻起身,跳过见礼,直接吩咐沉璧扶她落座。他打量了一下李沐瑶的气色,见她除了看起来有些困倦外,安然无恙,心中暂时放下心来。
“皇叔公务繁忙,居然还能抽空来看我。”李沐瑶妥帖地客套道,“长乐感激不尽。”
李执摆摆手,道:“和我客套些什么。”他亲自给李沐瑶斟了一杯茶,递给她:“我给你带了些补品,交于汀兰了,回头让小厨房给你做成药膳。你近来总是神思困倦,想来年节累着了,正好趁此机会好好休养。”
李沐瑶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李执这样同自己说话了,她感到既陌生又亲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尽管她分明知道这一世的李执还是那个宠爱自己的皇叔,但有些东西在李沐瑶心中永久地改变了,就像此时,李执话中明明都是纯粹的关心,她却忍不住要去揣摩他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即使她明明知道他此时的关心都是真心实意的。
李沐瑶的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上一世后来逐渐习惯听他自称为“朕”,这一世的自称冷不丁地变回“我”,反倒让她注意到一个她之前从未发现的细节:皇叔虽然亲切,但在一众小辈面前,向来都是自称“本王”或是“皇叔”,却唯独对她,只是称“我”。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李执逗她玩时,也是自称“皇叔”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有意模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迷失在自己的记忆迷宫中,一时愣神,李执清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多谢皇叔。”她自觉失礼,又不想李执询问适才自己为何出神,便岔开话题道,“听汀兰说,您明日便要去南岭主持换防?往常不都是大哥去吗,怎么这次要劳烦皇叔亲自跑一趟?”
以往李沐瑶从不关心军队换防的事情,在她的记忆中,十六岁前往南岭时,大哥确实不在。她还以为大哥和往常一样去主持换防了。却不想,原来这一年主持换防的人原来是皇叔。
“哦,你还不知道吧,你皇长兄恐怕的外祖父病了。虽然他贵为皇子,不必侍疾,但若有个万一,他走不开,陛下体恤,让他与淑妃娘娘都留在上京了。”李执将原委道来,“你那个二哥向来是能躲便躲,这差事可不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原来是段阁老病了。”李沐瑶思索道,“大哥都留在京中,难道病得很重?”
“是啊,”李执道,“他本就年事已高,听说是年节上多喝了两杯,又受了风寒,这两日已经起不来床了。”
如果李沐瑶没有记错的话,淑妃娘娘的父亲正是这一代云州段氏的族长段永,虽因为年事已高致仕,但因曾位列内阁首辅,因此仍被尊称为阁老。可惜他的儿子们不是很争气,反倒一个远房侄子很有出息,在他卸任后,顶了他在内阁的位置,段氏也算是后继有人,此人便是后来的段维。
她依稀记得第一世没有段永逝世的消息,而第二世,他是在听闻淑妃娘娘薨逝的消息后,因伤心过度去世的。
“段大人德高望重,身体向来康健,子侄又孝顺,想来定能逢凶化吉。”李沐瑶道。
李执面带不屑:“段大人德高望重不假,但子侄孝顺却不尽然,若他那两个儿子争气些,他族长和阁老的位置也不会落于段维之手了。”
李沐瑶听他话里有话,似乎有些不待见段维。想想上一世李执登基后同世家势同水火,想不到在此时便已能窥见端倪。李沐瑶有些奇怪,段维上位属能者居之,按理说,同样怀才却因为身世难以继承大统的李执应当与他惺惺相惜才是,怎么反而对其颇有微词?
李沐瑶试探着问道:“这个段维大人能承袭段阁老衣钵,想来应当颇有能力吧?”
李执轻“哼”了一声:“他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他见李沐瑶一脸好奇,便随口问道,“你不是向来对这些人不感兴趣的吗,怎么今日问起段维来了?”
李沐瑶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现在可是感兴趣的紧,恨不得立马恶补所有朝政要闻。但她面上却打了个哈哈,道:“父皇不是准许我查昨日黄风驹一事嘛,届时堂上奏对,少不得会与一些朝中大臣打交道,我提前了解了解,也算有个准备。”
李执喝了口茶,悠悠地道:“皇兄不是已经指派了俞怀和卢云给你吗,届时堂上奏对,自然有他们二人替你,何苦亲自准备。”
“那怎么行。”李沐瑶一脸郑重,“这可是父皇第一次准许我参与政事,我自然要小心应对的,不理出个所以然,丢的可是父皇的脸。”
李执没忍住笑,轻咳两声掩饰了一下,道:“原来你对这事儿这么认真。我还以为你只是怕别人不尽心给你出气,才要亲自查证。我本来还想提醒你注意分寸,却是小瞧你了。”
“嗯!”李沐瑶娇憨地用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作为小看我的赔罪,皇兄把适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李执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看不惯他倨傲的世家做派,分明是个段氏旁支,自小是苦出生,一朝平步青云,却忘了本,内阁之中就数他最看不起寒门子弟。”他见李沐瑶听得认真,便又道:“此人不提也罢,若你想知道一些能帮助你查案的消息,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北燕的事情。”
北燕的情况,李沐瑶原本是打算去问阿离的,不想李执居然主动提出,她顿时来了精神,一脸求知若渴地道:“好啊好啊,正好,我对他们知之甚少,若是不耽误皇叔,还请不吝赐教。”说着还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揖。
“下午本就是留给你的。”李执忍不住嘴角上扬,“听说午膳你亲自下厨做了鱼羹?”
“对啊,”李沐瑶立马会意,“皇叔不忙的话,晚膳便在我这儿用吧!一会儿我做道炙羊肉给皇叔尝尝?”
李执点点头:“还是小长乐贴心,知道我爱吃。”
二人起身去了李沐瑶的书房。李沐瑶铺陈好纸笔,又殷勤地研墨——
夫子教导过的:搞政治,就是要能屈能伸!
李执见她这么积极,心情大好,便斟酌着,将他所了解的北燕的情况同李沐瑶一一说明,边说还边画上了示意图。
北燕原本是天玺北边的一个小国,由穆氏王族统治,王室带有一部分胡人血统,因此高鼻深目,眸色带棕。国内因牧场水草丰茂,畜牧业发达,以黄风驹闻名于世。燕人尚武,尤擅骑射,黄风驹又是做战马的良马,因此北燕铁骑也曾雄霸北方。
只是燕地苦寒,到了冬季,为了生存,常有小股军队骚扰天玺北境,烧杀抢掠。天玺帝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挥师北上,意图将其吞并。
北燕这一代的国主是穆心诚,继承王位后,在国内大力推广农业,修筑城池,希望能带领北燕走出发展的困境。他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和天玺打了几仗之后,知晓了天玺此次的决心。他自知即使北燕负隅顽抗,也逃脱不了被吞并的命运。他不忍国民承受战乱之苦,加之他本就希望国人能放弃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发展农桑,便要求和谈,举国来降。
和谈其中一个条件,便是穆心诚要将世子送至上京为质。
穆心诚育有二子,大王子穆怀璋系先王后秦氏所出,在大王子出生不久就过世了。穆心诚又续了赵氏女为正妃,生下了二王子穆怀璃,此后再无所出。遵循北燕“幼子守灶”的传统,穆怀璃承袭了世子之位,于前年九月末出发,腊月抵京。陛下为显恩宽,特赐北燕王府,供其起居。
李沐瑶以前有所耳闻,但所知不成体系,今日听李执娓娓道来,对北燕情况的了解清晰了许多。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斟酌着道:“据长乐所知,兵部之前趁着和谈,特地向北燕索要五百匹种马,结果北燕以拱手送出一座城池为代价,将数量减至三百,足以见他们对战马资源的看中。”
李执点点头:“这也正是此事令人不解的地方。按理说,送礼自然应当投其所好,可你并无好马之名,为何他们要献马于你,而且正好在你试骑的时候突然发狂?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加害于你。也难怪皇兄震怒。”
“是呀,”李沐瑶研好墨,在李执身侧坐下,“父皇盛怒之下,恨不得将当时在场的北燕使团和禁军统统处死。我以自己要查案为由,好说歹说,才劝住父皇,留下他们的性命。”
“什么?”李执有些差异,“皇兄想要将他们都杀了?”
“对啊,”李沐瑶托着下巴,点了点头,“我说不想把事情闹大,他还不是很高兴呢,可能是气糊涂了,一心想着为我出气。”
“但他到底是准了你查案,”李执若有所思地道。话音未落,李执站起身来,对李沐瑶道:“我突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炙羊肉先欠下,我改日再来。”
说罢,竟不等李沐瑶回礼,扬长而去。
李沐瑶看着他的背影,皱紧了眉头——那种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