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引山近来夜夜都蹲守在玉池微窗前。
目的无他,只为捉住那胆大包天,竟敢在天蚕宗为非作歹的贼人。
玉池微有意紧闭着门不让施引山进屋,可那厚脸皮的人全然没有进的是人家住处的自觉。
闭了门,就从各道稀奇古怪的路钻进来,并扬言下回使使遁地符,正好练练准头。
饶是近来再闲的无事,玉池微也没心思将时间耗费在填补屋内的地洞,于是只能忍辱负重,默认了他这一行为。
不过要抓的贼人与寻常的不太相同,他不从玉池微屋里拿什么东西带走,而是坚持不懈,夜夜趁着玉池微熟睡,往他枕边上放茶酥。
对此物,施引山并不采纳玉池微意见,摁着试图起身制止的人儿,黑脸拿去给宗内师兄弟分了一两回,终究是被烦得没了耐性,决心要揭了那人的面纱,好生给个教训。
而既要在屋里待着,玉池微自是不可能叫他上床榻躺,尤其他上药时掏心掏肺的话说出口,只获得对方两声冷笑后。
这点自知之明,施引山自认还是有的。
好在隔三差五出去游历,无论睡在哪儿于他而言都没差,施引山在屋内巡视一圈,最终决定在窗棂上暂且安家。
天蚕宗一年四季难有恶劣天气,晚间微风徐徐,拂过面上舒适温和,靠着窗框和衣而眠,也没有湿汽浸透衣裳的烦忧。
玉池微不明白他为何非执着于一份茶酥,先前他门前莫名出现各类稀奇古怪,看起来会是凡间讨姑娘们喜欢的东西时,两人都从未在意过。
能用的挑挑拣拣选来用,不能用的悉数扔掉,没给过一点回应,两人不约而同默认此行为,久而久之也没人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吃食一类的东西,施引山之前发现是会留下的,更别提这份茶酥是他喜好的那家,为何偏生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呢?
平躺在床榻上,玉池微脑中胡思乱想。
一翻身看见窗上那人偶而衣角微微掀起,清冷月光笼罩住半边脸,平添柔和,没有白日那般面目可憎。
……不知怎的能脸皮厚成这样,没经过主人家允许,也没要给他留出空房来住,自顾自在人家窗子上都能睡得踏实。
暗自叹了口气,玉池微避着身上的伤,小心挪着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
“莫要再翻来覆去,当心扯着伤……”
声音戛然而止,施引山想到昨日才下的决心,后半截“又得费神起身给你换围纱”,默默咽了回去。
玉池微没料到他还醒着,一双眼在暗中睁得像守岁挂在房檐上的灯笼,早该涌上来的困意叫这不速之客扰得毫无半分。
听床榻那边传来的布料摩挲“窣窣”声渐止,施引山知晓他是听了进去,不由感到欣慰,尚未来得及再度酝酿睡意,蓦地察觉到一丝淡淡的,刻意抑制到最低的妖气。
施引山倏地睁开眼,踏着窗沿飞身一转落在地面上,伸长了胳膊在黑暗中某处猛地使力一抓——
一根鬼鬼祟祟不断生长的藤蔓赫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
藤蔓看上去对他的行为极度不满,即便此下被人握在手里,依旧疯狂摆动着尖细的脑袋,宛若一条蛇尾,恨不得抽他几条红楞子。
施引山冷笑,另一手也覆了上去,作势要将它扯成两段。
藤蔓感受到浓浓的杀意,虎躯一震,当即焉了下去,动也不动瘫在施引山手背上,装作自己是个死物。
这一番动静玉池微自然也再躺不下去,掀被下床,对着窗外冷呵道:“出来!”
藤蔓一现身,这何人鬼鬼祟祟,夜夜往玉池微屋里送东西,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玉池微甫一呵完,一个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犹犹豫豫地从窗外翻进来,脖颈后肆意摇晃的藤蔓正慢慢往回收着。
迟安心虚不已,低垂着脑袋站在他昔日两名师兄面前,眼睛盯着鞋尖,嗫嚅道:“玉师兄……”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掩耳盗铃掩藏着什么的模样,指尖紧张地搅弄在一处。
施引山张口满是讥讽:“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畏畏缩缩,没什么出息的孬样。”
迟安妖化的并不彻底,身上依旧存有尚未散去的灵气,长阶那处想来应是又换了弟子守着,对迟安全然不设防备。
这他自发离开师门的天蚕宗,倒成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对施引山不加掩饰的嘲意,迟安没有出声反驳,反而内心深处隐隐感到熟悉安心。
玉池微视线落在他藏在身后的东西上,不出所料正是这几日频频出现在他枕边的油纸包。
前几回打开,那些点心除过凉了些,都是新鲜的,热上一热还能保证最初的口感。
若没猜错,那么迟安天还未亮时就需在嵊兰镇那家铺子门前等着,买到后还要匆匆赶来天蚕宗,趁玉池微睡得正沉放在枕头旁。
……还当真事煞费苦心。
“把头抬起来。”施引山踢了踢迟安的靴子,“缩着个脖子算怎么回事?”
迟安抿了抿唇,慢慢抬起头,依旧不敢与玉池微对视,生怕从心悦之人眼里看见对自己的厌恶。
玉池微向来细腻,怎会察觉不到他的小心翼翼?
面对这样直白单纯的热情,玉池微招架不住,忍不住轻叹一声:“你无需如此。”
他愈是这样不在意,迟安反而愈觉得心中难受,喉间发堵:“玉师兄,我那日脑子不清醒,自知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停,停,等等。”施引山插话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遏制住胸中即将喷涌而出的熊熊怒火。
“不可饶恕的错事,你做什么了?!”
玉池微侧眸看向施引山,带着警告的意味沉声叫了声他的名字。
一边迟安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的问话,一边玉池微威胁警告着不许他多问,施引山只觉得自己像是将妻子捉奸在床的倒霉相公,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度深吸一口气,施引山面上恢复宁静:“行,我不管。”
迟安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玉师兄,我自知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他这话说得虔心诚恳,落在施引山耳朵里却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留他一个在玉池微身边补偿的机会?怎么做了错事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难道不是便宜了他么?
不等他再出声打断,那边玉池微已经做起行善积德的好人——
“若你有悔过,我可与你一同去向鹿贤仙尊说情,天蚕宗仍是你往后落脚的住处。”
施引山不知玉池微是否有意而为,但如若是为了气他,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
“师兄……”
一股暖流流过心间,迟安感动不已,他果真从未看错过人,玉师兄是他遇见过,最好最好的修士!
感动之余理智尚存,他还是摇了摇头,拒绝玉池微的提议:“我如今妖族已然暴露,若是仍然留在宗门,恐是会损坏天蚕宗的名声。”
玉池微沉吟片刻。
对方说的并不无道理,若鹿贤仙尊有意寻回迟安回宗,早该有动静,轮不到他来掺手。
迟安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忍不住拿出藏在身后的油纸包,递在玉池微面前。
“玉师兄,我听你说想吃…”迟安声音一顿,想到自己偷听的不耻行为,默默换了个说法,“近些日子我到嵊兰镇你最喜欢的那家铺子学了手艺,这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望师兄能不计较我先前所做。”
玉池微怔了怔,没想到这几日施引山分掉的那些竟是迟安自己费工夫做的,实在是罪过。
他正要伸手去接,半道却被一只手截了胡,施引山一如第一回在玉池微枕边看见这东西时那样,翻来覆去左右查看,挑眉:
“你自己做的?这油纸都一模一样,莫不是到铺子里买下,诓我们说是自己做的。”
这下被冤枉,迟安当真是起了火气,脸红脖子粗地与他争辩:“油纸是那家老板膝下无子,见我学得快,做得好,有意让我接管铺子,顺道给了我一些的!”
施引山听不进他的辩解,只觉得这人三更半夜不好生睡觉,特意跑来玉池微面前招摇,来他面前显摆来了。
“拿回去。”施引山一抬手,油纸包跌进迟安怀里,“那家铺子老板尚且健在,这点心……无需你来做。”
离了天蚕宗,迟安脾气见长,当即梗着脖子与施引山争起来:“我给玉师兄做的,有你什么事!”
这场面在记忆中曾上演过无数回,玉池微却全然没有任何想要怀念的心思。
颇为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拿过迟安怀里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将二人统统赶出门外。
迟安被他推着往外走时嘴里还不断嘱咐着记得要吃,千万不能被某些心胸狭隘的小人钻了空子。
吵杂声隔绝在门外,耳根子终于清净,玉池微缓缓松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的刺痛都减轻了许多。
哪知这夜施引山随着迟安被他一道赶出去后,整整三日都没能在天蚕宗再见到他的身影。
玉池微以为这人又为自己赶他出去这事儿犯起倔脾气,没有多管,难得静心享受起还能供他悠闲练剑的日子。
无涯海第一回与“簌簌”配合,完全不比握着沉雁时的感觉差,只需再稍加磨练,即可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步。
他将簌簌摆放在窗边,日光透进来照在上边,恍惚还能瞧见那漂亮花枝摇晃着身体,发出“簌簌”的花叶飘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