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木门后,没有正在进食的食客,更没有热情洋溢的服务员,大厅中央有的,只是一名从外表看上去人近中年的男性。
“欢迎二位。”中年男性站起来看向伊泽二人,和蔼地点头说,“我叫雷顿·威尔逊,不才正好是现下凯旋旅店的所有者。”
范森特瞥了眼威尔逊,视线在空旷的大厅内转了一圈,评估片刻,大步走进的同时,让开了进入饭店的路。
伊泽随后进入,而露西站在饭店外关上门,远去的足音表明了她的离去。
“伊尔,我弟弟,森。”
伊泽泰然自若地站在威尔逊面前,简单介绍后,语气好奇地说,“先生是特意请露西小姐邀请我们的吗?”
威尔逊抬手,手掌微微朝下,示意大家都坐,等大厅内的三人都坐了下来,他才温声道:“为表诚意,也因为您认识露西,我才去请立场相对中立的露西来做中间人。”
伊泽心里笑了笑,怪不得他们人到了目的地,露西转身就走。
三人中间是一张普通的饭店木桌,桌上有一套素净的茶碗。威尔逊动作平稳地先后给伊泽与范森特倒茶,最后是他自己。
“不管怎么说,凯旋旅店最后到了我手上,那孩子警惕我,理所当然。”威尔逊眉目平和。
伊泽起初端坐在凳子上,慢慢的,他往后一靠,姿态随意地说:“也因为她是姐姐。”
是姐姐,所以要为心思简单的弟弟多考虑考虑。
伊泽淡淡地想,来时路上的话,露西有几分出于真心,有几分出于她的真实立场呢。
是个负责的姐姐,只不过有个让人头痛的弟弟。伊泽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味道寡淡的茶,同时暂且放下对此事的猜想。
在范森特冷冰冰的凝视中,伊泽放下茶碗,决定跳过不必要的寒暄,直接问道:“威尔逊先生,克拉克那边发现了什么样的新线索?”
威尔逊琢磨了一下伊泽的用词,“什么样的”。
“很可惜,监管官那方拿出了克拉克父亲借钱买房的借条,这笔钱必须偿还。”他叹息道,“现在只有您有办法可以让克拉克继续住在自己家,可以请您再说说法庭的公开审理吗?”
伊泽挑起眉毛,不等他说话,范森特先一步开口:“你在拿道德逼迫我们?”
伊泽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继而顺势接话:“我们提供帮助是一回事,但先生你请求帮助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威尔逊连连摆手:“不不不,抱歉。是我说的不对,两位抱歉。”
他的目光极为诚恳,面露惆怅地说,“只是这些年来,我们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现下克拉克的情况。”
据雷顿·威尔逊所言,他在德多港出生,他看着德多逐渐变得繁华起来,德多也看着他慢慢长大。
威尔逊对他的家乡德多港怀有深切的感情,希望它变得更好,可在十多年前,新上任的监管官到来后,许多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
威尔逊最初察觉异常,是露西和皮特的父母去世,两小孩因为母亲生病欠下巨额债务,甚至到了不得不抵押凯旋旅店的地步。
“‘凯旋’的名字多好听,还是德多知名老牌旅店,经营状况良好,一般而言,不大可能因为一场病消耗掉所有积蓄。”威尔逊在伊泽平静地注视中,坦然一笑,“当然,也因为手握欠条的收债人一口咬定必须卖掉旅店,而不是姐弟俩住的宅子,更不同意在卖掉住宅还上部分欠款后宽限些时日。”
“有目标的借条。”伊泽若有所思。
威尔逊点头:“先生您说的对,我们后来复盘,也认为对方就是冲着凯旋旅店来的。”
之后,威尔逊出手将旅店买了下来,露西姐弟用这笔钱还给收债人。
“后来的十几年里,我发现德多内很有一些知名店铺、普通居民住宅被置换给了陌生人,也想了很多应对办法,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威尔逊表情淡下来,“再之后,我们发现那些陌生人、收债人,和监管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一口饮尽茶碗中的茶水,看向伊泽,恳切地说:“如果能够让法庭公开审理,说不定能让更多的居民意识到此事,也可借此打击对面的气焰,让他们行事收敛一些。”
伊泽:“你认为克拉克一事也都在这个范围内。”
威尔逊:“是的。”
伊泽不置可否,而是问他:“当监管官手下再度前来,挡在克拉克前面的居民是你号召起来的吗?”
威尔逊:“一部分是,一部分是他们自发去的。”他重新给自己倒茶,语气十分担忧,“克拉克毕竟才八岁。”
伊泽笑着说:“先生好大的凝聚力。”
威尔逊坦诚地说:“年轻时跑船认识了很多朋友,年纪大了退下来在德多港内建了个小型私人联合会,主要负责和各方协商航路的事。时间一久,大家对我比较服气而已。”
伊泽称赞了几句,随后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公开审理一事上。
“公开审理比较倾向于处理一些法律上界定模糊的案例,传播范围也还比较小。法庭第一次公开审理是在五年前的帝都,审理的是一起夫妻离婚后,养母争夺无血缘关系的未成年孩童的抚养权的案子。”
伊泽似乎回想起什么,莞尔道:“最后,在裁判官的裁决下,在众人的见证中,养母从孩童生父手里拿到了正式的抚养权。”
威尔逊吃惊道:“孩子的生父……坐牢去了吗?”
“生父并未够上刑法的标准,只罚了一笔钱,并被警告不允许骚扰养母和孩子的生活。”
威尔逊露出惊喜的神色,他细细向伊泽询问如何向法庭申请公开审理,如何申请旁观,审理的地点可以在哪里,等等一系列问题。
伊泽事无巨细地回答,答到最后,威尔逊颇为钦佩地赞叹道:“太详细了,以先生您的本事,如果参加帝都法庭的考核,一定会名列前茅。”
范森特一声嗤笑。
在威尔逊看过来时,伊泽拍拍范森特的手臂,微笑道:“好了,我了解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们该回去休息,不打扰了。”
威尔逊会意地起身送客,嘴里满是感谢,还慷慨地表示两人帮了大忙,回头他让凯旋旅店给两人换个大房间免费住。
伊泽看看范森特的体格,很想说再开个新房间,让范森特自己住,但在范森特不善的视线中,他笑着同意了。
临别前,伊泽目光扫过远处碧蓝的海面,似乎想起了什么,感叹地对威尔逊说:“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少见的人。”
威尔逊立刻意识到对方不是在说自己,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接道:“怎么个少见法?”
“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德多,”伊泽看着威尔逊,说,“前两天,海上的橡木城邦终于和帝国建立了正式的官方通商协定。”
橡木城邦?受地理限制,也因为橡木城邦本身足够谨慎聪明,威尔逊只听过相关传闻,没见过来自橡木城邦的真人。
威尔逊清楚伊泽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个小地方,他看向伊泽,神情郑重。
“果然,在国与城邦的正式交流之前,一定会有部分人提前进入了彼此的地界。”
伊泽在威尔逊越来越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温和浅笑的模样。
“我有幸与一名来自橡木城邦的人交流过,而我听着,监管官府邸有一名门卫,他偶尔的口音,和那位橡木城邦的人,有相近之处。”
威尔逊送客送到了一条街外,才在客人的再三推辞中,停下脚步。
不消片刻,一个表情激动的人蹿到威尔逊身边。
“老板,那位先生是在暗示,有些和监管官勾结的人来自橡木城邦?”
又一个人跑到旁边来。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哈特兰不当监管官了!”
“我们终于能报复哈特兰那个混账了!?”
威尔逊控制起伏的心绪,冷静地说:“哈特兰大概率和附近的海盗勾结,里面人多混杂,现在只是有线索指向哈特兰手下有来自橡木城邦的人。”
“哪怕只有一两个人,但有具体线索,顺着查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找到确凿证据,把那混账东西拉下水!”
“什么拉下水,会不会说话了?那叫就地正法!即刻处决!”
“私心拉满了啊,就你这水平,还好意思说我?”
“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
群情激愤下,有人脑子转得稍快一点。
“老板,得派人去调查这条新消息,刚好我最近没啥事,让我去呗!”
威尔逊一边按下不停嚷嚷的员工,一边吩咐人尽快抄小道会凯旋旅店,一定要给两位贵客腾一件干净、舒适且安全的房间。
另一边,伊泽一路沉默地回到旅店,拿上自己容量不多的包袱,与后来购置的日用品,进入了更大的不会再被外人打扰的空间。
他看向身后的范森特,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的行李在哪儿?”
范森特双手抱臂,哂笑道:“我们见人说人话的大皇子殿下终于肯和我交流了?”
伊泽头痛地往椅子上一坐,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下巴,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你正常点。”
“我说的不对?”
范森特拎起另外一把椅子放在伊泽跟前,自己坐下,用行动告诉伊泽别想逃。他想起刚进入德多港时,不费吹灰之力打听到的“正直先生勇敢辨明法条,驳斥裁判官”的过程,深以为然。
“和平民说法律条款,和威尔逊那样的人话里藏话,明面上说新审理方式。”
他忽然伸手,手指灵巧地将伊泽口袋里的宝石拿出来,在指尖把玩。
“威尔逊一定想不到,折腾出公开审理一事的人就在他面前。”
伊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宝石易手,很想问之后的几年范森特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范森特自顾自道:“最后还拔高威尔逊等人的期待值,给了他们铲除监管官势力的希望,精彩,太精彩了。”
他散开缠绕在头上的白色绷带,露出其下闪着细碎光芒的冰蓝色瞳眸,与另一只翠绿的眼睛一起看向面前的人。
看向他的哥哥。
“那么面对我,”
范森特声音里有很重的讥讽,可不知道是在讥讽谁,又或许是因为之前才吵过,现在的语气还算冷静,“大皇子想说什么?”
伊泽眼帘微垂,没出声。
范森特唇角上挑:“大皇子别是想打感情牌?”
伊泽抬眸,定定地看着范森特,脸上再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一片空白:“感情牌对你没用了吗?”
范森特沉默了一会儿,坚持道:“你已经用过了。”
伊泽也沉默半晌,忽而,修长挺拔的身躯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那是自重生回来就时刻存在的忐忑,是一天天积攒起来的深入骨髓的疲倦,是终于卸下沉重压力的倦怠。
“我想休息。”伊泽声音很轻。
范森特看着伊泽展露出的真实情绪,看了很久很久,最终重新缠起绷带,一声不吭地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