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层又一层,北平已然被厚重的沉痛压得受不住了,冰冷的空气钻进肺腑,倒不是深凉的寒意,而是钝钝的疼痛了。
北方的寒雪往南吹,妄图遮盖血染的土地。人们以为这样的冬天够疼了,直到鲜红的血洒在冬日的土地上。
1937年12月,南京。
萧瑟的寒风吹动了褴褛的衣衫,被聚集起来的人眼里深藏着恐惧慌张,他们悄悄的抬眼去看站在前面的日本军官,不知道在这样冷的天里他们要做些什么。
“娘,我想回家……”有小孩忍不住这样的气氛,悄悄拉着母亲的衣角,央求着要回家去,她觉得只要回了家,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
这一声在沉默中显得太响亮了,那母亲恐惧的望一眼那些日本人,慌忙捂住小孩的嘴,弯着腰轻轻哄她说:“囡囡乖呀,再等等,我们很快就回家,你不要闹……”
小孩心里头害怕呀,眼眶里含着泪,要哭又不敢哭,只能拿眼睛瞅着母亲,满眼的委屈。冬天的风吹得她脸颊疼,身上冷,她发着抖,被迫答应了。
母亲没有办法,搂着她,好给她挡着些寒风。
她不能害怕,她必须坚强,她的怀里有她的小孩。
所有人的心脏都不受控制的砰砰跳着,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以至于他们都忘了冷。
他们面前的那些日本军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他们也听不懂,只知道这些人说完话脸上浮现出一种卑劣的笑。
随后,他们抬起了枪口,对准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人群哗然,一下子慌乱全都摆在表面上了。他们纷纷想要逃离,可是才迈开脚步,身后就是一阵枪响,火药味弥散在这一块地方,笼住惨叫和哭泣。
“别……!别杀我!”有人对着枪口,哭着跪了下来,“别杀我!”
可是那些人看不起这个落后的国际的人,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就如同猪狗,是所谓的“□□人”!杀了就杀了!
所以他们也不会心疼子弹,一边咧着嘴角笑,一边欣赏这些人的痛苦求饶。他们全然忘了多去几千年,是谁教给了他们先进的文化,带他们脱离了野蛮的时代。
大唐死了,连带着敬仰也一并去了吗?
眼泪和着鲜血渗进泥地,哭喊被枪声盖过去,没有人来救他们。从前他们是辉煌的继承人,后来大清掐灭了骄傲的荣光,列强砍下他们高傲的头颅,如今又是一场战争的失败。
他们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我没有罪!我……”
“砰——!”
……
车轮压过混着血的泥泞,多少双眼睛躲在暗处惶恐的朝外看,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尸体,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都像是凝固了似的。
杀戮仍在继续,枪声一声又一声,真真成了催命符。
“亡国の奴隷!(亡国奴)”日本士兵轻蔑的看着他们,因为这些人背后已经没有了强大的国家,曾经令他们畏惧的中华早就磨灭在热武器的时代,现在留下的不过是腐朽的骷髅。
一群□□人组成的破败房子。
他们肆无忌惮的残杀,眼里闪着疯狂的光,好像只有杀戮才能证明他们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强者。
南京啊,江南的皇城,温柔的春风吹不醒三十万亡魂。
中华誓报此血仇!
一个月后,沈序放下手中的报纸,上面的字字句句扎的他眼睛疼,心里也闷得慌。六朝古都,就这么侮辱,那么多人惨死枪口之下。
攻下南京城的时候,北平这边的日本人顾不得寒冷,脸上洋溢的喜气格外的扎眼,他们歌颂着天皇,歌颂着胜利,像响亮亮的一巴掌抽在中国人脸上。
那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真气的人直发抖。
沈序推开了报纸,不想再看一眼,他看着这些东西,望着黑白模糊的照片,想到的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再往深一点去,就想到故去的沈长新。
面上他还是温润如玉的二爷,实际上心口上被狠狠划出的一刀还是疼着的,那天燕痕许诺他不会和任何人说,他才彻底的哭了一回。走出那个拐角,他还是得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家里没人能顾着他,都忙坏了。
沈长新走了,他就不是小孩子了。
小时候沈长新会抱着他说:“只要我在一天,谁都不能欺负了你。”
最是故人留不住,却道人间雪满头。
目光一转,落到坐在他身边乖巧的小孩身上。沈松鸣一直在看他,接收到对方的视线,立马咧嘴一笑:“小叔叔~”
沈序伸出手,把他抱到腿上坐着。这小孩喜欢被人抱着,沈序一伸手,就扑进他怀里去了。
“为什么突然抱我呀?”沈松鸣拉着沈序的手,歪歪脑袋。沈序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顿了顿,问他:“……明年你爸爸要送你上学堂了吧?”
沈松鸣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似乎有点不太情愿:“我……不想去……”
“嗯?不想去?”沈序一愣,捏捏他的脸颊,“到时候大字不识一个,叫人笑话了,你可不要回来哭鼻子啊。”
沈松鸣丧气,蔫巴巴道:“我一个人……我……嗯……我不习惯。”
“不习惯啊……”沈序拿过报纸,指着上面持枪的日本军官,“你想不想把他们赶走?”
沈松鸣不认得这上面的人,但是他在北平见过这样的人,眼里闪过一丝害怕,吭哧半天,才小声说:“我想……可是我打不过他们。”
“能打过的。”沈序既像是对沈松鸣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小松还小呢,你好好学,等你长大了,就能把现在的国家变得更好。”
“更好是什么样子的?”
沈序想着国外留学的那段日子,望着沈松鸣的眼睛说:“国家繁荣,民族兴盛,人民安稳……你会带我看到的,对吧?”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沈松鸣不见得懂这些字句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他就知道沈序很想看,就抓紧了沈序的手,很严肃很认真的说:“我会的。”
“好呀,我记着了。”沈序微微一笑,“那……你还害怕一个人去学堂吗?”
“怕呀。”沈松鸣咕哝着,“我想你们嘛。”
沈序眨眨眼,说:“回了家,你不就能看到所有人了吗?”
小孩有些丧气,不满的望着他,说:“小叔叔你骗人,回家就能看到所有人的话,我为什么到现在都看不到爷爷?”
从那天出了城,送走梅玉贤以后,他再也没看到过沈长新。
“……我没骗你。”沈序呼吸一窒,他想解释一下好让沈松鸣明白什么叫“死”,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反倒会叫他更难受,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骗你的,小松。”
沈松鸣问不出个所以然,瞅着沈序的神色,想了想还是放弃继续纠结这件事了,往沈序怀里一靠,说:“我不问了,小叔叔,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呀。”
沈松鸣摇摇头,反驳道:“小叔叔,骗人是不对的,我听见你在心里说难过了。”他把耳朵贴近沈序的心口,嘟囔着说:“妈妈说,她是能听到我难过的声音的。”
沈序轻轻搂着他,没有说话。他怀里这个小孩天真无忧,仰着白白嫩嫩的脸庞,说着撒娇的话,和外边的小孩天差地别。
……
城里已经空了。
忽然层层叠叠的尸山上边动了下,然后探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费力的推开了挡在她身上的尸体。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跌跌撞撞的从尸山上跑下来,才恍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一眼。她推开的尸体躺在最上边,歪着头,睁着眼睛,好像在注视着她一样。
她不认得这个人,只记得这个人替她挡下了子弹。
一阵风钻进她破烂的衣服,冻的她一哆嗦,她局促的搓搓自己发紫发青的手臂,回过身想要跑。跑了几步之后却又停了下来。
她的家在南京,她要去哪里……
空城一点生息也没有,街道坑坑洼洼的地方积着血水,已经发黑了。她瑟缩着,泪珠控制不住的滚了下来。
从前她家很穷,吃不饱也穿不暖,可是她每次出了门,最后总有一个归处可以去。家里没有蜡烛,仅仅燃着一根香,父亲刚刚从外面上工回来,怀里揣着两颗糖,留给她的。母亲坐在屋里,眯着眼给她缝补衣服的破口。
现在她要去哪里才好……
“咔嚓——”
她心里一惊,以为有人来了,猛地回头去看,却是一只鸟站断了枯枝,正慌乱的蹦到另一根枝丫上。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找了个墙根坐下,刚好能挡点风。
那么大的地方,唯一的热源是眼泪。
夜里下了一场小小的雪,这雪不大,湿乎乎的,打在她身上,很快就湿了一片。她望着细小的雪花,想了一夜。
她要出城。
这里没有人来救她了,她得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之前听邻家哥哥说过有个叫共产党的,说那些人对他们好。
她要去找他们。
她拿干裂的手擦了眼泪,划得脸有些疼,然后对着手呵一口气,搓热了又捂回脸上,这样冻的通红的脸才好看了些。
天才蒙蒙亮,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走过一段路,就要找个地方躲一下,她总觉得有人跟着她,而那黑洞洞的枪会对准她,从背后打穿她的胸膛。这样走走停停,又兜兜转转,走了好久才出了南京城。
她呼出一口气,心头的紧张消去了一点。她回头看了眼南京,这座城还像千年前那样静静地矗立着,它还是六朝古都,还是天下商人相聚之地,这里好像还有数不尽的繁荣富贵。
她眼前一片模糊,心里满是委屈和愁苦,南京城墙已经掩藏在她的眼泪之外了,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是一瞬间回到天下之都的时候,威严,庄重,空气里还弥漫着歌吟和暖香。
长江的水涛汹涌,冲刷着渗进泥土的血色,它一路往东海去,最后去往太平洋,它怀揣着的亡灵的怨恨,终有一日要震动所谓日本帝国。
不仅仅是南京,还有中华大地所有战死的英魂和无辜的民众。
她抹掉眼泪,滚烫的温度刺得她一抖,霜天雪地,这样的温度都是难得,今日中国人民受辱,来日必将悉数奉还!
她转过身,乘着风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