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时朗再一次迈进警察局。
这次他没穿中山装,而是穿好衬衫,打了一条酒红色的领带,绀色马甲的扣子系得很整齐。很新式的打扮,以至于秦霁渊看到的时候,都不由得一惊。
郑时朗很清楚他这样穿的理由:既然要下西洋棋,自然要投入一些了。
他当然留过洋,不然也做不得翻译工作。他的同行大多打扮新式洋气,他却终究还是更爱中式的东西。哪怕做了那么久的翻译工作,他还是更喜欢自己所处的这片土地上开出的文化之花。
他把行李提进职工宿舍。秦霁渊此时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听到动静立即回头。
“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怎么又回来了?”
郑时朗将行李箱里的书和纸笔摆上两个人的床之间的小工作台:“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药效是即刻生效?
“因为药效是我猜的。我爹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向来不关心。我只知道,如果药效是即刻生效,你的嫌疑就会被降到最小。直白点说,我在救你。”
郑时朗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朝桌下摸去——没有东西。
“窃听器在这,我已经拔掉了。”秦霁渊扬了扬手里断了线的窃听器,“虽然你走了,也没什么人会陪我说话了,但是总留着这种用来监视我的东西,我不舒服。”
“秦少爷运气不错,你猜药效之前有没有想过,如果猜错了后果是什么?”郑时朗停顿了一下,“我清清白白,不需要你来救。”
猜对了,说谎的是赵孙齐,他的嫌疑又多一分;猜错了,说谎的就是他秦霁渊,误导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的嫌疑只会比赵孙齐更大。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说我是‘贵人多忘事’,记错了罢了。这是我爹的生意,又不是我的,记错又怎么样。”
“你昨天说药效时,可不是这个语气。”郑时朗的语气冰冷。
“就算嫌疑真的到我身上又怎么样。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爹不会让我交代在这里的。在我的眼里,这个赌局是这样的:赌赢了,你完全洗脱嫌疑;赌输了,你不过是少一个洗脱嫌疑的证据。无论如何,你稳赚不赔。”
秦霁渊说的是“你”稳赚不赔,说到底他是在为郑时朗赌,为这个没见过几面,还总找他茬的人赌。
郑时朗拉开椅子,低头翻看带来的书籍:“秦少爷,是你在赌,不是我在赌。我们不过认识两天,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这个问题简单,我喜欢你。”秦霁渊笑眯眯的,目光飘向了郑时朗在看的书,“你也别紧张,我的意思是,郑先生思想先进,博学多才,很适合做我妹妹的老师。你既欠了我个人情,出去之后,我花重金聘你给我妹妹教书,你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秦小姐是要留洋的人吧,应该给她找个更适合她的老师。我这种昨天进局子今天就上报纸的人,不适合为人师表。”
空气凝固了几分钟。秦霁渊从床上站起来,面对着郑时朗:“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郑先生,如今这个局面,不如让我加入你们,一起给村上一个‘交代’。多一个人,证词也就多一分可信度,药效的事,便是我的诚意。”
“哦?‘我们’?我和谁?”
“看起来郑先生还是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既然这样,那我斗胆说说我的猜测:你和周小姐,是一伙的吧。且不论为何周小姐受伤,你会第一个上前帮忙,就说你看似为自己开脱的辩白,却恰巧洗清了周小姐的嫌疑这件事,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巧合’了?周小姐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就和你一起走出了警察局。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这样的巧合一定和你的完美证词一样,是设计出来的。我猜得对吗,够不够资格加入你们?”
郑时朗将手中的书一合,是勒庞的《乌合之众》:“秦少爷,你看过这本书吗?作者在书里将群体说成一个没有理性的、失去判断力的东西。他认为‘群体的智慧是愚蠢的智慧,个人的智慧才可能是天才的智慧’。秦少爷这样一个天才,何苦费尽心机挤进一个低等群体,来拉低自己的判断力呢?”
“那你就是承认你和周林是一伙的了,我没猜猜。至于什么乌合之众,我恰恰认为,个人的智慧是极端的、偏执的、狭隘的。失去群体的合理同质化和约束,个人的缺陷只会被无限放大。如果说群体的智慧是愚蠢的智慧,那相比于个人极易极端化的智慧,我更愿意做个愚人。”
郑时朗站起来,离他不过咫尺,突然凑到他耳朵旁,秦霁渊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低声说:“如果现在我说这一切都是钱局长做的,柳琴是赵孙齐的情人,钱局长作为赵夫人的弟弟,看这件事不爽已经很久了,可碍于赵孙齐手里抓着钱局长的把柄,他一直没能做出点什么。昨天赵孙齐同柳琴发生了争执,但并未下毒杀她,钱局长听到了动静,决定在赵孙齐和柳琴争斗后下毒,好将全部的嫌疑都推给赵孙齐。你信吗?”
“我信。”郑时朗敢说,他秦霁渊就敢答。
“那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呢?虽然你是和梁馆长一起出去的,可是,谁说凶手只能有一个呢?现在,你还信吗?”
“你敢说,我就敢信。不仅我可以信,我还能让所有人都信。只要你想。”
你疯了,郑时朗没有说出口。
“这可不是什么测试你忠心度的游戏,你也不必信我。事实上,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我随口编造出来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群体是极易受暗示的。而且一人错,人人错。秦少爷既然是聪明人,就应该明白,六个排查对象,在这么小的数量里,各自为政才是最高明的做法,而不是加入什么群体。与其在这胡乱猜测,不如还是先想清楚自己要如何摆脱嫌疑,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里吧。”
秦霁渊轻笑了一声,也并不为自己的结盟被拒而恼火,只说了一句:
“先生高见。”
兴许是村上累了,接下来竟然没有什么审讯的时间。他让人将郑时朗请来,摆好西洋棋,等待那个与他对弈的人。
不多时,郑时朗已经到了。村上其井给他倒了杯茶:“郑先生上午不接我的茶,是因为我们还不是盟友。现在郑先生来协助我调查,这杯茶,总可以喝了吧。”
郑时朗接过茶,却没有喝,而是放在手边。他拱拱手:“只可惜我的棋艺确实不精,还希望少佐不要扫兴才好。”
“怎么会呢?我看郑先生分明是很会下棋的人,每一步都不会浪费,一定能下出一个完美的棋局的。”
郑时朗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并没说什么来接话。两个人的棋局就这样开始。郑时朗虽总说棋艺不精,却还是和村上其井下得有来有往。村上其井喜欢进攻,每一步都想至对方于死地,难免操之过急。郑时朗则处处防守,却总能以退为进,渐渐占了上风。
这局棋下得分外久,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高手,每一步都精打细算。最后还是村上其井卖了个破绽,郑时朗顺着村上赢了这局棋,才给这段磨人的时间画了个句号。
其实两个人的棋早就在下了,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村上其井夸赞郑时朗的棋术,还因为这次结束得匆忙感到惋惜——对于他故意放水这件事,他解释到:希望郑时朗能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还有调查,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工作才好,下次有空再尽兴玩一把。郑时朗说了几句谦虚的话,借口头晕,回宿舍休息了。
回到宿舍,他拿出空白稿纸,开始为《沪上新刊》拟写新的文章。秦霁渊则是透过玻璃窗看天,看雪,看匆匆赶路的行人。
他似乎很喜欢看着大街发呆。
“对了,刚才和村上的棋,下得怎么样?”
“怎么,你也想下?”
“不想。至少不想和你下,我不想成为你的对手,可以的话,我更想成为你的棋子。”
郑时朗发现秦霁渊说话很有特点,喜欢将自己的位置置于对方之下。在他的话术里,他可以是忠臣,可以是旗子,唯独不会是主君。这和他的少爷身份颇不搭调,圆滑的人郑时朗见过,可家财万贯还如此态度的人,唯有秦霁渊一个。
可惜郑时朗也没有兴趣当什么主君和棋手:“棋子难逃被弃的命运,还是当我的对手吧,不管输赢,至少都能安然活着。”
秦霁渊对着大街又发了一会儿呆后,朝着工作台伸手。
“怎么了?”
“我要,关灯,睡觉。”
郑时朗也没阻止他,收拾了一下纸笔,也躺到床上去了。
夜阑人静,只有风声不断。秦霁渊其实不太睡得着,躺在床上又发了半天呆,突然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看街景吗?”
“小时候,家里人做生意惹了□□的,那时候我爹还没有那么大的声望。他怕别人来害我,怕我被别人抓走了拿来威胁他,所以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可是我贪玩啊,怎么办呢,我就天天坐在窗边看外面的街景,看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他们各自为了生计奔波,只留给这条街道的一段段单薄影片,我想象着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没有身份,没有背景,只有需要努力挣钱才能勉强养得起的小家。
他们大多贫穷,但是很勤劳。辛勤一天后回到的家破旧狭小,但是有亲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他们被寄予厚望,所以永远不会成为弃子,他们平凡,悲惨,且伟大。”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是奢望。大多数街道满目疮痍,路上多的是成堆的尸体,连小孩的哭声都没有,因为小孩也在尸体堆里。有时我觉得现实挺魔幻的,有些地方灯红酒绿,有些地方血流成河,这些景象居然能在同一个国家甚至同一个城市出现。所以我老是看街景,努力辨别窗外的街景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我就置身于人间地狱中而不自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安宁祥和不会再像虚幻的梦一样经不起怀疑,街上的人们都能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不必大富大贵,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呢?”
不知不觉,他居然自顾自说了那么多话。明知不该对着陌生人掏心掏肺,他却无端觉得郑时朗有一种莫名的可靠,在他面前,不必藏着掖着过往。
反正这些过往也未必是真的。
郑时朗无言听完他自顾自的演说,突然搭上一句话:
“会有的,你会看到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