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众人齐齐看向施若星。
何为招魂?
民间常认为人有两个灵魂,有时魂魄不太安分,游离于阴间,便会使得阳间的□□瘦弱无力,发烧发热,久病不愈。在众多生魂中,孩童的灵魂最为活泼,时常会远离父母,沿江嬉闹,若是遇见个感兴趣的地方长久逗留,留在原地的肉身便会变得四肢无力,直至往生准备重新投胎,两个灵魂才会再度合体。
为了留住眼前的孩儿,心急如焚的父母往往会寻来经验老道的巫师对着孩子招魂,或哄或骗将孩子的生魂重新依附在肉身。
施若星指向男人手中的法器:“若我没有认错,那便是你通灵的法器。”她又指向竹屋门口的稻蕊草,“在蜀地之时我便听看诊的苗商提起过招魂,灵魂不论走向何处,终归是自家而出,过阴时便可用此丈量足印追踪灵魂。”
“不错。”永明接话,“今夜,我们确实在为我儿招魂,若是此计也无法奏效……那——”她不忍再说下去。
“可还有一事你们忘了。”施若星接着道,“若是要召回孩童的生魂,需以母鸭献祭。且孩童生性胆怯,如今她的魂魄尚在远处,又突然见着陌生男子的面孔,心中难免惧怕,自然不愿回来。”
施若星低头,思忖着此处常年不通人烟,不晓外界的招魂法术也尚在情理之中,若非今日偶然碰见,怕是又有一条无辜的性命就这般消散。
永明看了巫师一眼,上前急切询问:“那该如何?”
脸画油彩的巫师啧了一声,困惑的歪头回忆往年所学的巫术。
“孩童生性爱玩,若是见着脸熟的面孔,便愈加不想回来。唯有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前去接应,那生魂才能安稳归来。”施若星回答。
“可此处……”永明回头看向身后的一众族女,一脸为难,“我儿清醒时都见过大家,若真是你说的那样,何人能唤我儿回来?”
“若真是这样,不如我来。”风笙思忖片刻,义不容辞地上前,“十五年前母上愿为了她放弃铜心这一条路,十五年后,我也愿冒险带她回家。”
伶舟闻言,立时眉头紧蹙,勾着风笙的小指低声警告:“风笙。”招魂一事说着轻松,实则甚为凶险,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招魂者将与那流荡的生魂一般永世留在那阴界,便是神仙来了也无法寻回。
她……她不允许风笙面对这般凶险之事。
风笙没有吱声,只指尖绕过伶舟的手指,与她的小指相勾,示意她不要担心。
面对未知的事情,便是再厉害的人也无法准确把握。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施若星扫了眼面前这一群面色凝重的临时的伙伴,背着背篓上前,轻拍风笙的肩膀:“先前伶舟姑娘还挂心你的身子,你又怎么忍心让她这般为你担心?”她轻快地哈了一声,“赶巧,我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在场几人,我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风笙皱眉正欲争执,施若星重重地按下她的肩膀,抿嘴摇头轻笑,“大家唤我一声医仙,我自然是要担负起这个责任。招魂也好,悬壶济世也罢,都是一条性命,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永明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将几人迎进主殿。
正殿上方挂着几条帷幔,正中间摆着一张供桌,中心摆着一个米碗,其上插着三支香,只是尚未点燃,看着像是招魂还未开始便被几人的到来打断。
米碗后面赫然放着一个玉盆,风笙踮脚瞧了一眼,登时挑了下眉毛,问:“这里头,怎的是——小龙?”
永明点头,带领众人来到玉盆前,抬手往里头探去,里头那不过小臂粗的粉白小龙便心有灵犀一般凑过来,用自己的嘴巴磨蹭着永明的指腹。
她长着一对稚嫩的龙角,蔚蓝色的瞳孔在微阖的眼皮下若隐若现,嘴边的几缕触须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漂动。她的脸色有些红润,抬头一阵便要躲回水里,怯生生地看着眼前众人。
“这便是我儿。”永明收回手,叹道,“她的身子滚烫,唯有浸润在这玉液之中才能缓解。今日也是通过巫师摆阵才得知这么些年来,我儿竟是因为失魂才落得如今这般模样。”
“可是她不是有铜心庇佑吗?铜心拥有这样大的神力,又怎会失魂?”谷波翎不禁疑惑。
永明沉默良久,只换来长久的叹息。
“细究下来,这是我的罪过。”永明的指尖划过水面,泛起圈圈涟漪,“荔儿这个孩子,本不该存于世上。”
她的指尖停止晃动,手腕搭在玉盆的边缘陷入回忆:“那年,我的母后病重,又只剩我一个孩子,哀牢王国的血脉不能止于我这一代,我便瞒着母亲偷学巫术,有了荔儿。”
“荔儿体内的铜心,向来便是哀牢的圣物,那时荔儿胎象不稳,我便想着借铜心的神力一用。”
“可没想到,那铜心好似知晓我的来意,我方一靠近,它便悬于空中,我还未反应过来,它便进入我的体内。”
“自此,荔儿的脉象便稳定了不少,安然出世。”说罢,永明沉默良久,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伶舟捋着刚收到的讯息,见永明长久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只是好景不长,念魔暴动,荔儿体内的铜心受到感应,由此引得荔儿身体不适,你也因此外出遇见了君长。”
永明疲惫地抬眸,扫了眼伶舟脸上的黄金面具,怏怏道:“正是。只是我不懂,既然念魔被再度封印,我的荔儿也因此安稳活了这么多年,为何又突发旧疾,甚至比往年还要来得猛烈,以致于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荣宴哀叹一声,低沉回答:“如今念魔的魔力膨胀,意欲再度冲破封印。念魔的魔力越强,铜心的反应便越激烈。荔儿的身子本就羸弱,自然受不了这般折腾。”
其余几人听言,无不露出哀痛之色。
“那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永明的眼眸轻颤,泪花倒映着摇晃的烛火,“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全族都将希望寄托于她的身上,若念魔冲破桎梏,那她——”
将必死无疑。
永明念及这一后果,霎时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身旁几个族女赶忙上前扶起永明。
“当务之急,便是将荔儿的生魂召回来,再将铜心取出来。”伶舟的手指轻抬,终是没有抬手触碰永明的肩膀。她将视线投向风笙,后者当即领会,搂着永明的肩膀轻声细语:
“我们此行便是专程来寻铜心的。”风笙的指尖颇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肩膀,“放心,荔儿会没事的。”
永明也知这般当众哭泣毫无一国之君的模样,她偏头看向风笙的眉眼,转悲为喜,笑道:“当初你的母上便是那般跟我说的,荔儿也因此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十五年。”
风笙跟着眉眼弯弯:“她往后,还会有很多个十五年。”
永明按住风笙的手背,扭身对众人道:“今夜时辰不早,不如大家早些歇息。”她转身吩咐,“收拾几间宽敞舒适的屋子出来供大伙儿歇脚。”
族女点头应下,招呼几人一同收拾。
接连走了几日,大家的疲惫也都到了阈值。谷波翎干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筋骨,打着哈欠要同荣宴住一块。
“医仙。”众人正欲离开,永明突然叫住施若星,“您方才说要以母鸭献祭,可有别的法子?哀牢地处深山,怕是难以寻见母鸭。”
施若星咬着牙沉思片刻,一脸为难地摇头:“怕是不行,我所听闻的,便只有以鸭心换取孩童的生魂,旁的法子我也不甚明了。”
“这样。”永明失落地垂下眼眸,“我再叫人想着办法便是。”
风笙却是突然折返回来:“这有何难?此处有水塘便定会有野鸭,你们若是不会,我——”她话还没说完,手腕间却突然被绑上金丝,硬生生地将她拉走。
“你拉我做什么?”风笙踉踉跄跄地走到伶舟一旁,压低声音抱怨,“我在良渚时便经常捉野鸭,她们若是不会,我还能帮她们抓上几只。”
伶舟透过面具冷眼横她:“你这救世主要当到什么时候?非要什么事情都插上一脚吗?”
姜已跟着帮腔:“就是,我们来时这般凶险,保不齐别处还有旁的鬼怪。君长你的神力尚未恢复,又对此处不甚熟悉,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此处可没有归元华露,也没有药蚕金丝,你若是受着半点伤,我们君上……”伶舟一个眼刀过来,姜已立刻止了话头,别开眼望向别处。
风笙鼓着嘴,想着姜已说得也不无道理,便将方才的殷勤抛诸脑后,伸手戳着伶舟的面具问:“此处无人认得你这面具,为何你还要戴着?”
伶舟一愣,想来方才先是提防着永明她们,后面又得知这么一段往事,她的心思全在铜心上,偶尔想起来,又觉得突然解开面具有些突兀,便又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被这人提起来。
伶舟冷哼一声,手肘轻推风笙的手臂,快步甩下她:“与你何干?”
风笙被推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站在原地,掌心轻抚伶舟方才推过的地方,望着伶舟的背影发愣,暗自在心里安慰道:
好在只是轻飘飘地推她一下,而不是轻蔑而不屑地白她一眼。
伶舟拐过身子推开房门,见那人还在原地发愣,不由得眉头一蹙,提醒道:“明日药浴,切勿忘了。”
她大步迈过门槛,轻声嘟囔着:“如儿时那般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