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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飞蓬向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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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虐风饕,山中寂寂。

镣铐一除,行动间的牵扯磋磨不再,崔述上肢的外伤算得上药到病除,两三日间渐渐结了疤,右手也慢慢恢复到可以平举握持轻物的境况,左腿却因骨折不得医治,反倒日渐严重。

崔述自个儿倒不是太在意,因雪大不惧有人前来探访此间主人,倒还经常拄拐来耳房坐坐,围炉照看火势,逗逗黑豆,半点情绪不显。

周缨也并不过多地关照他,全当作家中并无此人,只按时搭把手帮他换药,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开解近来情绪波动颇大的杜氏,偶尔也披着蓑衣斗笠,挑雪势稍小的间隙往山脚去,回来时背上一小篓湿透的枯柴,劈成小块用来烧炭。

雪势消减的那日清晨,周缨煮了碗阳春面,煎上一个母鸡终于赏脸下的蛋,看崔述毫不讲究地在炉火前坐下,如市井贩夫走卒一般随意端着碗吃面,笑说:“你这样富贵出身的,居然也能接受这种做派。”

崔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笑,又埋头吃起来。

他提出以重金相酬,便不曾想过要隐藏家世,左右这农女也只能猜测他家境门庭尚可,断不出他具体身份。

周缨去隔壁陪着杜氏吃完回来,等他细嚼慢咽地结束这一餐,收拾完碗筷,方在他对面落座,叹了一句:“雪停了。”

“嗯。”

“先前便算了,眼下你的家人既然还没到,你最好坦诚相告。”周缨目光锁在他眉间,“你犯的事……算了,我就再问这一次,这回你要同我说实话,这事官府到底会不会轻易作罢?”

崔述瞥了一眼被她搁进柜中的白瓷碗,笑问:“方才这顿饭,是送行的意思?我本也有此意,等会儿我会离开,先前答应过的酬劳,日后定当遣人送来。”

似怕被误解为骗子,他一反常态地解释道:“先前出言许诺,是断定他们定会寻来,只是不料雪势太大,兴许沿途排查过来遇到了些困难,导致动作慢了些。眼下这境况,既然他们还未寻到此地,你若再继续收留我恐会招来更大的危险,只能让我先行离开。吾非无信之人,还请放心,日后必当相酬。”

周缨噎住,转念一想这倒也像他此前的行事,于是平静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接触了几日,这事我信你,更何况,县衙一旦来人,这么大的动静,你家人但凡不蠢,最晚一两日间也该跟着找过来了,不过稍微晚上两天,我并不担心。只是叫你好生想想,你腿上伤没好,眼下自行离开的话,有多大的把握能避开搜查?

“若你与官府的人撞个正着,孤身坠崖,冰天雪地的,却能命大活下来,镣铐又被解开,显然山中必有同伙。你我如今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喜欢拿命来赌,所以你也不要瞒我。”

她很少这样说话,更很少长篇大论,崔述思忖片刻,坦诚道:“我此前已告诉过你,流放途中死伤从不在少数,役卒尽责情况下甚少担责,并非为骗你相助而撒谎,确是实情。”

见她若有所思,崔述补道:“役卒欲尽早返乡过年,故才择了小道,眼下年关将近,为尽快交差自然也不会查探很久。”

“这两天恢复得怎样?”周缨心中有数,起身推开后门往外看去,盘旋数日的厚密积云一扫而空,天际隐着淡淡的金边,是个雪后晴阳的好日子。

“挺好的。”

“押解你的人少,雪厚路滑,搜查不易,不可能独自揽下这差事,前几日想必已趁雪回县衙求援去了。今天雪一停,县署应当会派官兵过来,这里距离远,路也难走,估计不会很快,但以防万一,还是抓紧时间,你随我来。”

崔述虽不知她谋划,但听她如此说,仍旧撑着木拐站起身,随她走至檐下。

“路难走,我扶着你。”

周缨站在檐下冲他伸手,见他迟疑,将手再往上抬了一些,轻声说:“来。”

崔述缓缓将木拐探入檐外雪地,深压入泥,扶着周缨的手走下石阶。

周缨以肩撑住他左臂,如来时一般,扶着他离开这方小院,往山脚走去。

天色尚早,飞鸟罕至,全无人迹,两人缓慢地沿着山间小道往下走。

行出三里地,周缨指了指前方的侧柏林:“仔细些,别撞掉枝上的雪,这个不好作假。”

崔述颔首,随她绕开满地琼枝玉树,屈身往里行去。

林木茂密,平素难见日光,内里灌木蕨草甚少,路反倒好走许多,周缨带着他七拐八绕,踏进一处狭长的洞穴。

光线晦暗,崔述半眯着眼适应,周缨让他自行先进去,自个儿则在洞口停留,以冷杉枝点火。

浓烟四起,顺着微弱的山风往四周逸去。

呼吸微微一滞,周缨手上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将一旁备好的木炭倒进炉中,拾起一枝冷杉扇风助燃。

等烟雾散尽,见他并未先行进去,只在一旁看着,周缨便提着泥炉同他一道缓步往内走,边走边交代道:“山间有烟必引怀疑,虽还剩了些干树枝,但你不要用。炭要及时续,我备得多,够用上四五日,不必俭省。”

崔述跟在她身后往内走,走完这道狭长的洞口,拐过拐角,方知别有洞天。里边是一间还算方正宽敞的内室,以石块、木板、干草搭了一张平整的榻,其上被絮一应俱全。

周缨指着放置在另一端的器物同他一一交代:“备了两桶山泉水,用水壶烧开再喝。饼、汤圆、面条都放这筐里了,用绢布挡着灰,饿了用小锅煮。对了,”周缨猛一回头,发觉他似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下,接道,“上回见你还蛮喜欢这番薯,也拿了几个,烧来吃也方便。”

“你这几日冒雪出门,便是布置这个?”

“嗯。”周缨转身往外走,“我先回去,药已经喝完了,反正你家人也快到了,我就先不替你续了。你先安心捱过这几日,这腿不能再折腾了,否则真要废了。”

“等等。”

周缨回头看他:“怎么?”

“倘若露了破绽,你当如何应对?”

周缨眉头微拧,似在认真思考可能性,尔后应道:“不会。这一片我很熟,应当没有破绽。只要我阿娘不出岔子便无事,放心。”

话音甫落,人已拐进来时的逼仄通道,扶着山壁往外去了。

一路小心掩埋踪迹颇为费时,回到家中时已近晌午,周缨先将出门时刻意困在屋中的黑豆放出去打探情报,再替杜氏做饭。

“阿娘,”饭吃到一半,周缨停筷,认真看向杜氏的双眸,郑重道,“我要说的事,事关我们二人的性命,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进去,但你尽量记住,好不好?”

她握住杜氏枯瘦的手腕,叹道:“等这事结束,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更自在的地方,好不好阿娘?”

杜氏不知听没听懂,神色一如既往的不知所措,只是有那么一刹,眼里的浑浊却散了三分,直楞楞地盯着她。

周缨心头一酸:“是我没用,攒了这么几年也没攒够盘缠,不过这回是真的快了。你信我,咱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周缨握住她的手更为用力,轻抚着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叮嘱道:“午后会有官府的人过来,穿黑红色的皂衣,和早年间来过咱们家里的人一样,但你不要怕,这回并不是来为难咱们的。”

杜氏手上的微颤止住,歪头盯着她,似听得极为认真。

“我不能再一碗药把你药倒了事,你的身子短时间内承受不起这样猛的两剂药。而且咱们身上有旧账,这样容易引起怀疑,所以你务必要记住我说的话。”

周缨闭目,用力握住她的手,强迫她将这话听进去:“阿娘,自从腊月下雪以来,我只有五日前雪停的那日,去镇上帮过一日工,次日送完炭才回来,第三日因你风寒,又去邻镇买过药,顺带买过年货。”

“若再深问,你只管说一概不知,或者不要回答,就像你平常这样就行。”周缨替她搛了一筷子萝卜,舀上一勺蘸水,垂目低低说道,“只要记住,除那三天以外,任何时候都无人出过这间院子,除了大伯母,这些天也不曾有任何人来过咱们家,你也从来没有见过上次厨房里的那人。”

杜氏不知听懂几分,总之没有应她,只低头去嚼那块白萝卜。

周缨失落地叹了一句:“也罢。是我贪心了,竟还想指望你帮我圆谎。”

她本也不强求阿娘能够应答得滴水不漏,若能如此,阿娘也不会这些年都是这般模样。只是阿娘还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不叮嘱一番,仍怕她一时情急说错话露了馅儿,这番叮嘱实在只为求个心安。

吃完午饭出来,久违的晴阳悬于天际,洒下金灿灿的光,替远处山黛描了一层金边。

后山处传来喧杂的人声,不消说,平山县廨的官差来办差了。

周缨平静地回到厨房收拾完碗筷,打了盆热水端至后院石板上,清洗崔述用过的床单被面。

冬日寒凉,水冷得快,周缨却清洗得极为仔细,慢悠悠地浆洗完,晾至竹竿上,正往作裙上擦手,耳房的前门忽地被撞开。

黑豆疾奔而来,在她脚边急切地转着圈,因奔跑而不住吐舌喘着粗气儿,凝成一片白色的雾气。

周缨在它脑袋上轻拍了下,示意她已经懂了,黑豆便不再焦躁,在灶下寻了块宽敞的地方趴下来,安静地吐着舌。

盏茶功夫过后,篱笆院门被人推开,凌乱的脚步声传进来,大声呼喝着主人出去迎客。

周缨往廊檐下走出去两步,门便被先一步推开,身量魁梧的皂隶冷声宣示来意:“官府办案,速速配合。”

周缨露出诧异的神色:“敢问官爷来这儿办什么案?”

“有逃犯藏于翠竹山中,这是搜查令,叫你家中所有人丁速速出来面官。”

周缨半扭着头去看那纸,难为情道:“官爷为难我了,我大字不识一个。”

话刚说完,一旁一个身量瘦削的皂隶忽然道:“老金,你觉不觉得此地有些眼熟?”

老金仔细回想了半日,一拍脑门儿道:“这不就是杨家坪那寡妇家?当年有人报案说她谋杀亲夫,咱俩来拿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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