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林里的微风吹拂,安静得异常。
卯颈的最后几个字像是揉碎了心力吐出来,每一个字都沉沉地砸在地上,也令沐风泽脑中轰然,为什么这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却没办法把这些话全然理解。
她什么时候见过娲皇石?卯怡又是谁?一个并不在自己记忆中存在的挚友?为什么自己会杀了她?
更重要的是,面对卯颈几近哭诉的指责,沐风泽站在原地不自觉地放下手中剑刃,以左手抚面——她不知从卯颈的哪句话开始早已泪流满面。
脑海中想不起任何有关的记忆,但胸中却涌上无数郁结之气,悲伤之感一瞬间将她淹没,好似真有挚友死于面前,令她痛悔不已。
卯颈见她这样有了几分呆愣,却也只是几息,又见那些黑气只萦绕着沐风泽打转,并没有侵蚀她的意思,他皱着眉质问:“这魔气为什么不害你?!为什么?!你早已入魔了是不是沐扬灵?!就是你害死我姐姐的是不是?!”
说话的当口,卯颈又用那通红的兔子双眼看了过来,血色充盈了他的眼眶,鸣山兔的眼睛从未那么红过。
沐风泽在泪眼朦胧里,看到这双熟悉却带着陌生情绪的双眼。就在这眼神对上的刹那,卯颈反手变幻出什么东西来,不顾魔气的侵蚀,一个俯身朝着沐风泽冲了过来:“沐扬灵!不管你记不记得,都先给我偿命!”
那是一把断刃,闪着幽蓝的光泽,沐风泽只来得及看到那一闪而过的蓝色光芒,躲闪不及,看着那把断刃插进了她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沐妻也没能来得及反应,等到长风出鞘的时候,沐风泽已经向他投去了绝望的目光。
沐风泽下意识地捂住被刺穿的胸膛,蚀骨的疼痛从她胸膛破裂的地方流泄出来,血控制不住地从手指缝里冒出来,这一次比在画中感受的霓凰的死亡来得更加真切,寒冷随着血液的流动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盯着近在咫尺的赤红色双眼,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而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卯颈的脸,眼前的面容和她脑中某些片段的画面重叠,她突然想起在画中霓凰所处的幻境里见到的画面——那被折断的充满暗紫色淤痕的脖颈,双眼蓦地张大了:“……那是你姐姐……”
难不成那根本不是什么迷惑人的幻境,不是什么无意义的景象,而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已经被自己遗忘了的,死在自己面前的人。
她几乎是无措地看着卯颈,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又将视线转向手持长风的沐妻,期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看来你还是想起来了。”卯颈说话的时候,沐风泽的血正一滴一滴滴到地上,而这血液竟意外地驱散了魔气,沐妻手中的长风横扫而来,眨眼之间掠过卯颈的脖颈。
只不过鸣山兔的行动更快,只堪堪擦出一点血痕。
卯颈一翻身跳出去很远,红色的眼眸像是林中闪动的红光,沐风泽从没见过他这么身手矫健的模样。
沐风泽这才意识到,从她见到卯颈到现在,她好像完全忘记去问,和她一样生活在安逸之地的鸣山兔一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因为什么远离自己的家乡,远离自己的至亲,独自出现在这栖梧林中又被鶠迟捡回来当作徒弟。
她从未想过去问。
不知是害怕自己不敌沐妻,还是无法面对此刻泪与血一同流下的沐风泽,那面色上的悲伤不似作伪,好似能与他心意相通。
卯颈再也没有看过沐风泽一眼,只留下一个背影,喘息之间红色抹额随着他的动作跳动起来,随即消失在了在山林中。
只余声音从山林中飘荡回来:“你胸口的是杀死杀死我姐姐的魔刃,我姐姐怎么死的,你就该怎么死。沐扬灵,收起你的虚情假意,为你自己落点泪吧,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救你。还有——你不如先让你的朋友先跑,等你这种没人入了魔,你还会再杀了他的。”
沐妻还要动身去追,沐风泽却突然伸手拦在了沐妻面前,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地,奇怪地发出阵阵焦糊之声,仿若那血液是流动地岩浆,滴落地面的时候灼烫焦土。
随着这声响低头去看,沐妻这才发现周遭方圆数丈已是浓黑的魔气环绕,只有自己与沐风泽站立的地方尚有一块干净之地,周围阵阵寒风环绕。
他们已被魔气团团围住,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沐风泽,却见沐风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血液溅落的地方又是骇人的滋滋声响。
而那因为她血液退缩了几分的黑气,在这一闪之后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浓烈地翻滚起来,本就因为魔气变得荒芜的周遭,更加扩大起来,他看见几寸之外,万物好像是掉进了水中的画一般,所有的色彩都迅速溶解变灰,树木在一瞬间凋零,飘飘枯黄的树叶落下,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周围的树叶却都纷纷掉落,好似一场雨。
潜藏在草丛中觅食的兔子在逐渐干枯的树丛间显现出来,在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刹那变为一具干尸,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又被纷纷落下的树叶所掩埋。
“这是……”
扶着沐风泽的沐妻将欲说话,却见沐风泽反手紧握住他的小臂,以作支撑似的,撑住自己的身体,握着手中的剑用力朝着天空一砍,这一击尽力,却只见一道波纹在栖梧林的小结界上扩散开。
沐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没等他继续说话,沐风泽又反手劈出一剑,这次似乎真的倾尽了她的所有灵力,手中的佩剑也应声而碎,人有些脱力地朝着沐妻倒了过来。
但小结界的封印终于在他们头顶的天空裂开一条缝。虽然又很快地向内合拢过去,但沐风泽的目的终于达成,反手祭出一张符咒,继而猛地一下拍击在沐妻的背上:“别说了,快走!”
这一下虽用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但对于沐妻而言却是无甚知觉,他开口还想问什么,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所震动,心脏猛地一跳,眼前的一切极快地向后退了过去。
只是眨眼,沐妻站定之时,栖梧林于他已是数里之外。
再抬头看去,一片浓重的乌云正在他刚刚站立的栖梧林上空成形,那似乎是风雨欲来、雷鸣将至的征兆,沐妻认得那是修士应渡的雷劫,却又从其中看到未曾见过的黑重雾气,更像是林中将他们团团困住的魔气。
隐隐担忧开始环绕他的心头,他一丝都没有犹豫,手握长风又朝着林中急速飞奔了过去。
却未行几步就被人在前拦住——是一个身着素衣的中年妇人,看向他的眼神冷淡:“她既然都要你活了,你又何必赶回去送死?”
沐妻本就不善多言,当下心中更是如油煎火烤般难受,倏然一道剑风就朝着这妇人劈了过去:“让开。”
剑气从妇人的衣角掠过,只带起些许微风,妇人以手抚起耳边碎发:“你就好好待在这吧。万物自有缘法,此事于她而言,可能是机缘,并非劫难。”
那一剑自然是沐妻主动劈偏的,但见妇人此种神色,他还是怒从心头起,又杀出两道剑气,意图吓退这不知身份到底为何的妇人。
妇人却盯着远处的天空,并不言语,也不再看他,偏了的剑气落在她衣裙边时,发出震耳欲聋的铜钟撞响。
沐妻放下剑,震惊地看着她。
栖梧林中,剑气掠过,几片红叶被扰动,纷纷扰扰地飘落了下来。
……
相较于沐妻的茫然,沐风泽却早就反应过来了,魔刃之意即为魔气暗含刃中,这一刀扎进了她的心口,下一个可能入魔的就是她。
看着周围急速变得晦暗的环境,她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跑肯定是来不及了,想出去只能用传送法术,但有小结界在,传送法术无法施展。
在这紧急的一刹那,沐风泽所能想到的只有倾尽她所有修为,撕开一道结界的口子,先将沐妻传送出去,总不能真的亲手杀死沐妻。
本来还觉得,只不过是魔气,自己又不是没有遇到过,解决完卯颈,还能等着阿迟或者茜草来救自己,却不料要入魔的却是自己。
更料想不到的是自己将结界撕开的一刹那,突然风云色变,晴朗的天空在一瞬间乌云密布,一层又一层的乌云叠压在撕开的结界裂缝上——是雷劫。
她在那一瞬间算计了那么多,怎么让最有可能活下去的沐妻先活,却没想到却更加让自己死得难看。
栖梧林中上仙小结界镇守,天道不知她早该突破,所以雷劫迟迟未至,这一遭天破,天道瞬间就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如今好了,魔气萦绕又兼之天雷滚滚,自己真的要被劈成一具焦炭样的尸体了。
沐风泽凄惨地笑了笑,又在这笑容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落在魔气浸染的地面上,滋滋地冒着热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似的,耳边隐隐约约的轰响越来越清晰了,让她不由抬头看去——乌黑的云雾间,雷光隐隐乍现,正当抬头看时,一道雷就落了下来,劈开了天际线直冲着沐风泽而来。
体内灵力早已枯竭,沐风泽甚至走不开几米远,哪有什么办法应对雷劫,只能捂着胸口的伤口,露出苦涩的笑。
她这一辈子竟然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