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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雁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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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

三月十七,灵华寺后山,厢房院。

有女骨痛难忍,长泪无声。

院中住持、和尚诵经保佑,屋里雁翎于床榻上翻身难捱,她如今的身子药石无医,长居寺中女医告诉她,最多挨过今夜。

明日便是她八岁生辰,她还没活够八岁,也没出寺看看繁华世间,就这么死去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雁翎将身子转向床里,双眸垂泪,阖眼难忍万针椎骨之痛,不知过去多久,白云过驹,星辰陨落,恍惚间她没了痛觉,身子轻盈,倚着灵华殿对面木廊柱,看着人影进出,金光普照,于她如同净土极乐,身心静然。

她感觉自己是个能站在春阳下的活人。

第一章

春风细润,百花吐色,无声轻拂长廊。

倏而,一阵嘈杂的拨浪鼓声没了碎金万物,站立一旁的掌事姑姑忙上前寻问:

“殿下,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被唤殿下的女子随意搭话,“我不叫殿下,我叫雁翎。”

声从雁翎身后传来,她周遭无人,话也不能再传于旁人听。

然她手上动作瞬怔,鼓面余音悄静,心泛嘀咕。

她不是在骨痛难忍中死去了吗,怎得又活了呢,且她刚下意识展动全身,身骨竟也没半分如万针锥骨之感,一抹怪异陡然心生。

接着她垂眸抬手,手中拨浪鼓随之转动,声音清悦,还有映入眼帘的华丽衣裙,皆非她所穿用,地上侧影长身玉立,比她死前高出不少。

这不是她!

雁翎思绪莫名定住,她死前刚满八岁,身长比这具身体矮了一半,这绝对不是她的身子。

可她明明就是她自己啊。

雁翎眉心轻蹙,又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

长廊三阶 ,空响四通,园中百花,纷红骇绿,好生春意地。

也不是她死前之地呀,这怎么回事?

她明明断了气的,却又好生生站站在春阳下,她抬眸凝视金光,日和春香,

雁翎脸上藏不住地疑惑,脚跟不自觉往后一捎,身后的掌事姑姑双手托住公主殿下的手肘,耐心道:

“公主殿下名讳鸿意,奴婢谨记于心。”

公主?

公主也叫雁翎?

雁翎眼神杂揉几分巧合,她身子侧转,长睫半落,看着微微弯下上半身的女子,一袭装束她从未见过,倒是她脱口而出的话,这女子巧妙接之,听着让她不落分毫尴尬,神色静思,反应迅速,像是侍奉这具身子的‘熟人’。

她右食指在自己和此女子之间来回摆动,语气肯定:“雁翎是公主。”她不是啊,但她有了公主的身体,是怎一回事。

一旁的掌事姑姑不徐不疾道:“公主殿下就是您。”

掌事姓宋名流深,自幼习武,七岁入宫,十二被挑中过来侍奉刚出生的公主殿下,时至公主八岁,先王先王后合棺而葬,她成了公主身边掌事,跟在公主身边最长,自也最了解公主殿下。

她的这位公主殿下,虽生来怕死,性子却出奇的明媚活泼,心肠良善,不以公主骄纵自居,也不以公主相称,殿下重审多次,她做奴婢的,得时刻紧着神儿,不得分毫僭越。

殿下不曾出过宫,今逢及笄,宫中来客鱼龙混杂,她更不得掉以轻心,虽四下无人,她也不能与公主姐妹相称,否则稍有不慎,会给公主带来祸端的。

雁翎视线挪开,停在这园偏处那棵迎风吹动的菩提树上,绿影交错,一明净洗,她自幼长在‘灵华寺’后山,园中也有棵菩提树,还真是天下巧事让她碰着一件接一件。

她死之前刻,住持语重心长隔窗同她讲道,“命里既来,又去命里,光景复然,万事随变。”

“既来则安,切莫轻举妄动。”

既如此,那公主也去该去的地方了吧。

雁翎也不知何故,转身脱口而出:“我们回芳菲殿一趟。”

芳菲殿?

她步子准头,不快不慢,却有所思,她脱口而出的话,顺着长廊提裙上阶的路,还有手中拨浪鼓轻轻地震声,跟在她身侧的女子竟没阻拦一话一步,那她说的岂非准确无误。

雁翎长于灵华寺,随之修养身性至死,遇事不慌不忙地性子刻在骨子里,哪怕她生前止步八岁期,脸上稚嫩藏不住事,她亦不因此慌心。

平稳随走,潜意识里的路让她没出一点岔乱,延延弓桥起,竹帘铃声响,北殇国常年如春,芳菲永盛。

芳菲殿近在眼前。

芳菲宫分主殿,东西偏殿和后花园,刚雁翎所走过之处皆是芳菲宫,主殿又名芳菲殿,下了拱桥穿后堂而入,即为寝。

木梁刻画,珠帘低垂,床边罗帐,海棠飞绣,处处景处处心,雁翎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拨浪鼓柄,小鼓两侧弹丸埋在她衣裙里,沉闷无声。

錡窗敞着,四下徐风,吹着她轻泛春绿的裙边,思绪如海水倒灌。

“不行,父王母后,小唯害怕秋千,不能坐秋千。”

“母后给我们小唯带了最喜欢的拨浪鼓,小唯坐在秋千上,母后就把拨浪鼓给你,好不好。”

“父王也在,小唯不怕。”

雁翎目光错着支摘窗外的院落,花藤秋千浅浅晃着,叫小唯的女童脸色苍白侧蹲在边上,两个衣着华服的长者也蹲下,耐心用手中拨浪鼓循循诱之,三人影朦胧模糊,她看不清。

很奇怪,清清唯心,‘清唯’是灵华寺住持给她起的字,‘小唯’是寺庙修行众人一直唤她的,这个公主也叫小唯。

日头盛金,顺着檐下挂落飘进软塌,熟悉的忆想在她心田滋养万千,好似她真是公主,眼前走马观花,笑语不断。

光景溜近,是今三月十八,公主生辰。

春风煦阳,满目鎏金,合宫上下参加公主及笄宴席者遍地有声,公主怕死亦人尽皆知,父王母后只公主一个孩子,瞒是瞒不住的,但公主的真实脾性鲜少人知,公主身后的姑姑乃其一。

连公主自己都清楚父王母后用心,身为未来北殇王,却是个深闺不出,活至八岁,都无读书才能之辈,国之上下,焉能信之?父王母后临死前,也只得先把朝纲交由明丞相暂管,而公主身边则需一位精明能干之人辅佐,宋姑姑从一众宫女中脱颖而出,被父王母后指过来,也是想着公主能耳濡目染,中轴八稳,才好成长为能掌一国的北殇王,得以服众悠悠张口言谈。

可惜时至今日,公主及笄,骨子里怕死之觉半分不减,公主怕死,她亦怕死。

雁翎想,她只因自幼被骨痛折磨,严重到无法走路,身于寺庙八载,无法窥得浮世万千,她不想死不愿死,才会怕死,公主则是下意识怕死。

咦,她心藏一话,她不仅占了公主身体,还和公主从脾性习惯毫无二致,是以身边的宋姑姑才不起疑心。

也好,怕死的活着总比真死强。

雁翎走到软塌坐下,身后掌事一并来到跟前,给她奉茶。

她静视眼前人,忆着公主记忆,不大一会儿功夫,她清楚所有,宋姑姑是父王母后留在她身边的管事,甚至还在公主的脑海里寻到这位宋姑姑和柳家大公子的一段佳话。

曾几何时,宋姑姑和柳大公子俩人矜持,心生好感,柳大公子鼓起勇气坦言,被宋姑姑拒绝,公主有问过,宋姑姑嘴上搪塞,其实也为着她,然经公主从中合计,宋姑姑和柳大公子的婚事才得以定在来年四月四。

正因有职责所在,少于情郎相见,今日不同往矣,逢贺喜,自然能见。

“宋姑姑,今儿柳大公子也来哦,不如我把柳大公子喊宫里来吧。”雁翎双眸盈明,眼睁睁看着宋流深脸颊所上绯红,连忙拒绝。

“别,公主殿下。”宋流深回拒。

“要不我陪宋姑姑去找柳大公子,反正及笄宴设在傍晚,当下坐着也是无聊。”她双手抱着茶盏,一手肘撑着榻上方几边沿,闲闲歪着脑袋看着瞥开她视线的姑姑,“姑姑想见柳公子就去见啊,没关系 ,带我一起就好了。”

雁翎见宋姑姑神色有动容,紧接着从速道:“那我们走吧,姑姑。”

她还没见过两个相互喜欢的人见面是什么样子呢,有些迫不及待咯。

红墙倩影,淬身点春,少女一袭浅绿嫩黄衣裙,宫绦玉鸣,鸿雁灵活,似远山溪唱,涟漪悠长。

悄然,这道身影顺溜藏匿御花园假山后,静静观之。

原本在她身后小跑跟来的姑姑,此刻整理衣裙矜持前走,远远明绿下,柳家公子看到宋流深,与友人告别后,小跑走来。

雁翎躲在假山后,悄悄探出一头细察,柳家公子见到宋姑姑居然会脸红害羞哎,是天底下的男子见到心爱之人都会害羞吗?

她不知道,更没察觉到右侧比她稍微靠后点的假山,就在刚刚也过来一人,正目不转睛睨看她。

“怎么不牵手呢。”雁翎看着宋姑姑和柳公子矜持相待,小声嘀咕,她脸色着急地还跺了一下脚。

她眼巴巴望着,“真不牵吗?”话音刚落,也不知宋姑姑说了什么,柳公子朝她看过来,点头示意,吓得雁翎身子一转,背靠假山,一眼看到了位盯看她的少年郎,长阳柔纱,映着此人面容清秀如花,眉宇英气不折,看上去乃清举之人,见她不苟言笑,也不拘礼。

认识?公主脑海里没此面相。

不认识?雁翎怎感觉对面男子认识她,一双眸色睇着她,似有仇。

思忖一瞬功夫,此少年极生气“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雁翎抿了抿唇,在心中暗自不爽:这人真讨厌!

若非御花园人多,她定会命人将此少年捉到她身边,问清楚,明明都没见过的二人,看她像看仇人。

雁翎叉腰,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给人“哼”了回去,泄了心中愤恨,重新转身看着宋姑姑和柳公子不亲昵,却又莫名相和的氛围,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她身后一道声音突兀迸来。

“明日起,殿下随我出宫住。”不容置喙的清冽男声。

“私奔啊。”话脱口说完,雁翎才回头看,又是刚那少年,身边还有常年跟在明丞相身边的柳公公。

只听柳公公急忙道:“公主殿下,景世子用平阳候夫妇生前战功,换取一诺,带殿下出宫,日后景世子便是殿下夫子,授殿下以学识。”

景世子。

雁翎眸色流转,平阳候夫妇为北殇鞠躬尽瘁,闻北殇边关再度生异动,弃下四岁的景世子,一载后死讯传回,彼时她刚出生。

怪不得公主脑海不曾见过此人,父王说过,景世子自父母身去,拒绝宫中派去接应他入宫的人,与管家独守平阳候府,再不入宫。

就算如此,雁翎还是在心中翻了眼前人一计白眼,平阳侯夫妇的确伟大,她无可指摘,丞相也不好帮她说什么,只能应下。

但她在心里责两句总可以吧。

拿父母军功换摇身一变,成她的夫子,这景世子不仅脑子不好使,还面无表情,冷冰冰的。

干脆叫冰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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