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逝犹如白云苍狗,五日时光转瞬即逝。宫宴当日,江国公携夫人及幼子早早地乘车进宫。
宫门前,禁军正在履行护卫之职,确保赴宴诸臣不携刀剑。文臣素来好风雅,不屑于腰间配刀剑,多是悬挂玉佩香囊,只需检验香囊内是否□□即可;而武将则需卸刀剑,按品级着官袍才可入内。
镇国公久不挂帅,又因之左腿旧疾,近年来甚少佩刀,着一身武将红袍,更显英武,不输当年风采。江夫人也按命妇品级着诰命服,远远看去,更似一双壁人。
三人之中,只有江策川一袭劲装,配了刀剑。他出身将门,又何况自幼习武,腰间配刀已是习惯。至于着劲装,他尚未入仕,自然身无品阶更无官袍,而且劲装干练,于今晚而言,更加有益。
江策川在禁卫面前卸刀,抬眼时不曾想看到一张熟悉面孔,二人相笑而过。他大步追上爹娘,与阿娘一左一右扶着江国公经过午门,踏过白玉桥,沿着宫道又经太和殿,往保和殿而去。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朝臣及其家眷,江国公向来好面子,尽管左腿不便一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还是不想在昔日同僚面前失了风度,偏要逞强步行入宫,此时正走得艰难,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珠。
江策川一边替江国公拭去汗水,一边漫不尽心地四周环顾。他是头一次入宫,对宫内景象不甚熟悉。目光流转间,只见前方几位穿锦绣、戴玉冠的皇子自后宫而来,七皇子傅谦赫然在列。
几位皇子身后隐约露出一抹白,他心中闪过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紧盯住那抹白往前踏出一步。
江国公身侧的江夫人见此情景,不禁攥紧江国公的衣袍。自从那日被江国公追着抽了一顿鞭子,江策川便一连安分地待在家中多日,再没往府外跑,着实令江夫人放心不少。
可谁曾想,那颗心才刚放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抬头与江国公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忧虑。
好在江策川除却迈出的那一步,不再有任何动作,连目光都不曾在七皇子身上有过半刻停留,很快便收回,甚至在他们经过自己面前时,恭敬地行了礼。
只是在众皇子远去时迅速转身,不出意料地瞧见四皇子,在诸位袍包华贵的皇子之间,只他一身银绣烫金滚边白袍,似是涉水而来的白鹤,停留人间。
傅明渊查觉身后有人窥视,抬手命宫侍停下,回头望去,在江策川移开视线的前一刻与他目光相接,展颜一笑。
江策川仓促回以一笑,胸腔内一片火热,躁动不安。舌尖无意识地蹭过犬牙,尖锐的牙刺进柔软的肉里,滚出几颗血珠,被他不在意地舔掉。数九寒冬,他竟觉得浑身血液滚烫。
保和殿内,本就金碧辉煌;此时歌舞升平,更显豪奢。
镇国公一行人入殿时,已经有些迟了。永和帝高居上首,百官早已按自身品阶入席,只余最靠近御案的那一个空席。永和帝体谅镇国公腿脚不便,特派身侧随侍的大太监常福德引他们入座。
百官饮酒作乐,好不快活。江策川掩去眸中讥讽,环视殿内,发觉今日席位安排得甚是巧妙。
永和帝的御案居大殿正中,右手一侧席位上安坐着皇子公主们,左手一侧则是朝臣及其家家眷。传闻中最受宠的皇四子居右席之首,其余皇子以长动为序入座,无甚特殊。反观朝臣一侧的安排,却十足引人深思。
今晚此宴目的在于挑选新的将领,领兵前往雁门关,故而宫中内侍引朝臣入席时,有意将武将安排在前列,而文臣稍后。左席头几位朝臣都是身上带有功勋的老将,其中位居左席之首的正是镇国公。
几月前,雁门关失守,急递铺呈递军报上奏,定国公战死,骠骑将军江书琅受俘,雁北军退守关山南。
文武百官揣摩皇帝心思,怕是对此震怒,纷纷断绝与江府往来。就连定国公丧礼,除去定国公旧时同袍,以及后来提拔的将领,竟也无人敢去吊唁。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江府前庭便门可罗雀。
可见如今这般,镇国公又像是颇得圣眷。心思不甚活络的官员还在观望,头脑清晰、思维活络的官员仔细打眼瞧过坐于前列的武将,心中已然下了定论——陛下这是在安抚江家,给了江家应有的体面。
定国公战死,江少将军被俘,江家一下折损两员大将。这不仅仅是江家的损失,更是大晋的损失!经过先帝时期重文抑武那一遭,朝中能领兵作战的将领本就不多,如今边关再次告急,怕是还要依仗江家。
宴间众臣各怀心思,却都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朝中为官,擅自揣测帝王旨意乃是大忌,先前他们已经吃过一次教训。
永和帝如此安排的用意,连江策川这么一个整日不着调的纨绔都看懂了,镇国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深意。可他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字不提,不肯在皇帝明说之前表明态度和立场,只管与周遭同袍吃酒观战。
永和帝宣布开宴之前,殿门外就已架起高台充当今夜比试的擂台。当下群臣酒过三巡,台上的缠斗也不知轮换了几回,战得正酣,双方打斗你来我往,正要分出胜负之时,从开宴起一直默不作声的永和帝突然放下银箸,向镇国公敬了杯酒。
“敬良,这杯酒是朕敬你的,朕对不住你啊!你父为国捐躯,长子受俘不知音讯,朕却都无能为力,今日于殿上见你,实在是问心有愧啊!”
江国公小字敬良,幼时曾是太子伴读。“敬良”二字还是当时太傅所取,希望他对太子敬重有加,来日做个良臣。
太子即如今的永和帝,真要论起来,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层同窗情谊。今上也一直将他当作亲生兄弟一般看待,只不过自打陛下登基,国公封爵入朝堂,“尊卑”二字就成了他们之前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没人唤过对方的小字。
今日这情真意切地一唤,瞬间拉近二人间君臣相隔许久的少年情份,仍佛仍旧是从前在太子潜邸时那般要好。
这是对胜出者不满啊,群臣心眼明亮通透,向来闻弦而知雅意,默不作声地两两相觑,心照不宣,悄悄地把目光投到第二列某位兵部任职的大臣身上。该大臣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不停抬手拭去额间冷汗。
席间暗流汹涌,正当气氛凝重之时,江国公举杯面向帝王遥遥回敬,一句“微臣惶恐”化解保和殿内的僵持局面。放下酒樽的刹那,台上比拼的二人间也分出了胜负。
永和帝端坐上首,面无喜悦之色,冷眼看着台上高举双臂的胜出者,缓缓轻合双掌,眼底是一片森然,嗓音却是和缓,沉声询问:“可还有要挑战者?”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各自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此时已是盛怒,任谁出头都讨不了好。谁还敢把自家子侄放入此等境地?唯有吏都右侍郎面上难掩喜色——台上胜出之人不是他人,正是他的儿子。
永和帝一眼扫过席间百官,心中难掩失望。他年少时尚未登基称帝之时,也是同江靖忠这一辈人同上战场并肩作战过的,切身领会过战争的残酷,深知一名优秀将领于战场局势的重要性。
可如今国难当头,满朝文武竟选出这么个混帐来蒙骗他!当真以为他不知晓也未察觉他们私底下做的好事么?
永和帝强忍住满腔怒火,又给了百官一个机会:“朕再问一遍,可还有敢于上台挑战者?不论胜出者家世出身如何,朕即刻封将!”
“敢于”二字已是明晃晃的提点,“即刻封将”更是明确表达了永和帝的不喜。可哪怕陛下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殿内众臣依旧埋首观案,鸦雀无声。
正当永和帝无可奈何,打算将此事推后再议时,自晚宴开始便一直安分守己,贯彻自己纨绔本质的江策川拎着酒壶玉杯起身,站到大殿中央。
他躬身行礼:“陛下,您方才所言,即刻封将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话,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永和帝本已起身,此时又坐回御案之后,盯着他好奇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臣斗胆,但请一试,请战潘公子。”潘公子与正是方才胜出之人,吏部右侍郎之子。
“不可!”谁也没料到最先提出反对的人竟会是江国公。他见幼子起身便知其意,防了多日感终究还是没防住,叫他钻了宫宴的空子!
倘若今日他得以胜出封将,再行阻止之举便是抗旨不遵的忤逆大罪!情急之下江国公只好出言反对。
“哦?敬良不妨直言有何不可?朕对令公子可是早有耳闻,今日不妨让他一试,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永和帝兴味盎然。
他在宫中也曾听闻镇国公幼子,江家三郎“雍京第一纨绔”的名声,十分好奇他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玩劣不堪
。
但若是凭心而论,他是不信的,以江府家学既能教得出大晋第一女将,没道理放任第三子不管,如今正好一试其深浅,便知其中关窍。
“这……陛下可能有所不知,小子玩劣,怕是才疏学浅,难堪大任啊。”
“无碍,且让令郎一试,输了也怪不得他。”永和帝一锤定音。江国公也不好当着众臣的面驳了皇帝的颜面,只好作罢,默许了幼子的行为。
江策川得了准话,自斟满杯,饮毕,将玉杯向身后一抛,指尖勾着酒壶,脚下发力一蹬,跃上比武台。身转如燕,脚尖点地时玉杯也堪堪落于江国公桌前,殿上席间一片叫好。
侍郎公子围观全程,起初见他拎着玉壶玉盏在众人面前卖乖弄巧,以为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纨绔,心生傲慢,不屑一顾。
又见他方才轻巧一跃,便知此人定是习过武的练家子,认定了他是轻视自己,当下便有些恼羞成怒,未等永和带下令开始便冒然出手,想要先发制人。
可江策川又岂会不知他内心所想,微微偏身躲过一击,顺势往口中灌了口酒,大赞:“好酒!”
他抹开唇边滑落的琼浆玉液,脚下步子一转,又是轻松地躲过一击。对方不服,连着数次进攻都直击要害之处。可他都仅是躲避,从未反戈一击,令连同兵部尚书在内的一干武将都看急了眼。
“哎呀!怎么净知道躲闪呐,这小子倒是出招啊,真是急死个人了!”这是纯粹的武将。
“要我说啊,江家三郎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不知轻重,早知自己胜算不大,就不要强出这个风头,平白惹人笑话。”这话明劝暗讽,一看就是支持吏部右侍郎的势力。
“是啊是啊,如若不然,还是早些认输罢,也不算闹得太难看。”这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不急不急,江家小子倒有几分他祖父的风范,且再看看。“此话笑中暗含赞许,一看便知是昔日与定国公交好的老将,颇有风度。
一众官大半都在讥讽江策川自不量力,江国公静静听入耳中,大马金刀地稳坐席间,扭头扫一眼,何人作崇一目了然。
永和帝自然也注意到阶下百官喧闹,敛去笑意,暗含警告的视线扫过百官,众人这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