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我不是火种。
母亲又在说怪话了。
梅因库恩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记得自己脱离母腹中时周围的尖叫。
“老爷,小姐真的生了恶妖的孩子!”
他记得苍老的手拽疼了自己的秃尾巴。
“把这个耗崽子丢出去!丢到海里!丢进粪坑!丢到灰河!丢到那群枫丹人扔垃圾的地方!”
“别让我再见到它!”
他记得那道清哑的童音。
“叔叔,你的垃圾袋在动欸,枫丹的法律可不让遗弃活物哦。”
他记得下人懒散地敷衍。
“行吧,小鬼,算你好运,给你两百摩拉,把它扔到灰河。”
“里面是什么。”
“怎么说呢?可能是只猫,更可能是只妖怪之类的,反正不是人。”
他记得袋子被解开,惊愕与怜悯从男孩冰蓝色的眼睛中闪过。
“好的,两百摩拉。”
没有沉默太久,他一把从下人的手里夺过钱。
“你把他卖给我了。”
“...啊?”
他记得养父母起先为难的抱怨。
“太小了啊,我们之前没养过婴儿。”
那抱怨移到自己的脸和耳朵上时又极快地变成了惊喜。
“哦天啊,看看这绝佳的品、长相!”
他记得自己被圈在小小的臂弯里。
手被占满了,男孩就用脚趾把画册翻得哗哗作响。
“Maine Coon,缅因库恩猫,体型最大的猫,好像能长到一米二那么长呢。”
“和我现在的身高差不多。”
他记得男孩发了一会呆,然后将襁褓放在床上,自己躺在旁边对比起来。
“你好小啊,太小的话很容易死的,千万不要当小猫呀。”哥哥沉默了一会,忧心忡忡地摸摸他的软耳朵。
“希望你也能长到一米二,这样吧,就叫你梅因库恩(Mainecoon)好了。”
我是有些笨,但总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名字。
于是半妖认认真真地抬头对母亲解释:
“我是梅因库恩,我不是火种。”
又向壁炉之家的兄弟伸手:
“不要向我下跪。”
*
在库嘉维娜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幼猫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拉起绒诺克,然后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母亲!”在诡异的静默中,梅因头上绒耳噌地一下立起来,猞猁毛竖得笔直:
“我听到了蚂蚱落在草叶上的声音!我可以去抓吗母亲大人!”
虽然嘴上询问着,但幼猫没等任何人的回复,一个弯腰就滚进了草丛里。
“有两只!”
快乐地欢呼一下,梅因又从草里滚出来,捏起一只蚂蚱塞给旁边一个脸色被吓得苍白的新晋‘残渣’。
“你怎么啦?送给你,啊,还有这个不可以吃哦,克雷薇告诉我的。”
“谁会吃啊!笨蛋!”
孩子苍白的脸被气出了血色。
孩子们因被强行分成“火种”“薪柴”和“残渣”三种阶级所带来的不安,被小猫的无礼行为冲淡了。
“佩佩,你看呐,他这次没吃虫子!”克雷薇感动地想哭:“小梅因他真的有在好好听我的话,越来越像个人了,真好!”
“......嗯。”佩露薇利无暇回应朋友,她悄悄地窥探着母亲的脸上。
人类的脸,原来能扭曲成那副模样啊。
“...小、畜、生。”
皮肤下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束肌肉,都因愤怒而扭曲,又被执行官用过人的控制力而生生压住。
母亲的嘴角依旧带着弧度,但那弧度却毫无温柔可言,像纸扎出来的一样,僵硬而阴森。
“冷静...冷静,他是个听不懂话的傻子,不曾明白权力的好处...”
“不能打死他,不能,他是有资质的孩子...”
资质?
佩露薇利安静地看向库嘉维娜,看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看她拳头攥得死紧,最终又松开了。
原来如此,梅因的异常和我手指上的“诅咒”一样,都被母亲叫做资质啊。
好一会库嘉维娜才再度露出优雅的笑容,她走上前,从“残渣”的手里啪一下拍走了那只蚂蚱。
“欸?母亲大人?”
“呀,跑了。”
“梅因库恩,我优秀的孩子。”
无视旁边害怕的孩子,库嘉维娜猛地掰正猫儿的头,直视他天生冷淡的黄金兽瞳再次诱导。
“残渣都是是低等的垃圾,不配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相反,你可以从他那里掠夺所有,无论是玩具,食物,还是尊严......”
详细至极的解释,几个被贬为残渣的孩子收了笑,惊恐地睁大眼睛。
“?”
梅因歪头看她,仔细地想了又想。
蚂蚱逃回草丛,身影消失不见。
“哦,我明白了。”
半妖的猫脑子茅塞顿开。
“母亲也想要蚂蚱对吧!”
孩童抬手,大方地把自己的那只放在执行官的手里,带着纯洁而无暇的童心:
“我的这只给你,你不用从他手里抢,哥哥说这样不好!”
“......”
昆虫的触须隔着手套刮挠手心,库嘉维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
愚鲁无知的野兽,不可理喻的畜生。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没听懂吗?
但在孩子们中间已经有人露出明悟的表情,眼神里淌出天真的恶意。
“...喂,绒诺克,‘残渣’。”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掠夺的意识?
不,不可能。
“我想要你的手环,你会把它给我的吧。”
因为,梅因库恩是个对杀人都毫无恐惧感的小怪物,绝对不可能比人更像人!
“喂!你们在做什么——唔!”
“梅因库恩。”
库嘉维娜扔了虫子,一把提起想要去拦阻的幼猫:
“看着吧,这才是正确的行为。”
“你要努力学习哦。”
*
梅因库恩也曾受过来自家人的教导。
[梅因!不许这样做!]黑发蓝眼的孩子一把将小猫儿拉起来,假模假样地去拍他的屁股。
[不许咬你怀特哥!]
[可是是他先打我的,哇——]还没开打,幼儿就开始嚎啕,直嚎得未来的公爵连连扶额。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打你。]
[。]幼儿瞬间收声,心虚地抖他的小绒耳朵,短短的猞猁毛颤个不停。
人与妖的幼崽,力量奇大无比,大脑又没发育完全,两者加一起简直是灾难,闯祸已是常态。
[唉...我怎么教导你的,再背一遍。]
[...梅因库恩,你与众不同,所以在家要尊敬父母,和谐手足,在外要行善除恶,帮助弱者。]
两三岁的幼儿,刀叉都用不明白,这段话却背得滚瓜烂熟。
[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接纳你。]
男孩听他背完,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不少。
[好了,把前因后果讲给我听吧。]
[......]
[我会去道歉的,哥哥你不要跟过来!]
.......
哥哥,我讨厌壁炉之家,它讲的东西和你的都不一样,能不能给我换个寄养家庭?
“母亲为什么那样做啊!”
克雷薇在梅因旁边哭得厉害,胳膊和腿上都是伤。
出于朴素的正义之心,她课后立刻去找了母亲,强烈地表示了对新制度的反对。
结果被以不孝之名打了一顿。
“我养育了你,指教你,让你长大,现在你反而要违逆我的命令吗?”
孩子们听见,就都沉默。
“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奥莉兹捏着手指,作为“薪柴”的她目睹了一切。
“绒诺克,他的剑术太差,总是偷懒......”
“母亲做得对。”
次郎一如既往地强者为尊,“那家伙太散漫了!不给点压力是不会进步的。”
“绒诺克确实又弱又笨,每天只会大喊‘我最喜欢毛绒绒了’。”
孩子们断断续续地附和着次郎的话,因为他们都不是残渣。
“就算是在所有残渣中他也是最弱的,这只能怪他自己不努力。”
“否则为什么别人都不挨欺负,只有他挨欺负?”
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母亲的良苦用心被孩子们仔细翻出,拍去泥土,于是便都松了口气,任由裂痕在他们中蔓延。
“这不对吧!”
只有小小的克雷薇为之抗议,“他是不太会剑术,但他会捏土偶,会算数,跑的也特别快,他不是个坏孩子!”
“不应该这样对他!”
“我要去跟母亲说!一定是我刚刚没讲明白!等母亲知道了她在做错事,她就会停手了!”
“别去。”
可是佩露薇利牵住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无光的眼瞳里暗含恳求:
“至少今天,不要再受伤了,好吗?”
梅因库恩一直坐在窗台上,歪着头将孩童们的所有反应听在绒耳里,看在猫眼里。
半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母亲伤害女儿,兄弟欺压兄弟,家人漠视家人。
不明白。
野兽的本能告诉它,再弱的族群成员也当与其分享猎物。
而为人的六年里,哥哥教导他:
“我们是家人,所以我会保护你,爱你,永远不放弃你。”
“正常的家与家人,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和哥哥,哥哥和其他家人就是这样的。”
尾巴烦躁地拍着地板,梅因扯着飞机耳,问正在给朋友包扎伤口的黑白发小女孩。
“我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子的。”
佩佩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小蝴蝶在克雷薇的伤口上。
“壁炉之家的孩子们,都是孤儿呀。”
梅因库恩搞不明白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但算了,猫不懂的东西一直都有很多,不懂就不懂吧,没什么大不了。
只有一件事猫很清楚。
如果感觉不爽的话,就一定要行动起来!
“绒诺克,在哪里...”
*
“绒诺克~你还有脸吃饭啊~明明是个废物渣滓~”
“......我不是废物。”无力的反驳。
“还说不是!你这份给我吧!反正你吃饱肚子也没用!”
“不、不要这样!”无力的拒绝。
“喂,他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难道你要为‘残渣’出头吗?”同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怎么这样......”克雷薇看不下去了,转身去拉她的朋友,“佩佩!你来帮帮我!”
“不。”未来的仆人冷静地啃面包。
“!难道你也?”克雷薇露出沮丧的表情。
“不,我的意思是。”
被诅咒浸染成黑色的小手指向了前方。
“梅因已经去了。”
半妖常挂着笑脸,就算是露出尖牙来也不算可怕。
可当他沉下了脸,完全露出缝隙状瞳孔时,孩子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梅因库恩,长得好凶啊。
“梅、梅因库恩,你也来玩吗?”
欺负人的孩童有点害怕,率先向他示好。
“小梅因...呜。”
绒诺克委委屈屈地看他,第一次没有开口讨猫尾巴。
“......”
好不爽啊,为什么这么烦。
孩子和猫,世界上最不擅长忍耐的两种生物。
桌子上的杯子,必须要推,晃悠的吊坠,必须要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