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休息半晌换下武袍，换上平日里那井天蓝锦衣，于腰间系好苍宿阁的玉牌出发。橘儿约的地点在庆南城东郊，那儿在月辉姑娘家附近，无妄前些日子才去了那块地方，心生熟悉之意，骑着白马逐渐安心下来。
夕岚、西岑和幽琴听命跟在后面，而丹枫则随斐慈骑快马在更远处秘密跟着。斐慈特意隐瞒行踪，只说有要事在身出去一趟，让无妄自己小心，实际上则偷偷跟了过来。
夜色沉沉，残月如钩，无妄根据相约的地点来到了一座荒废的古庙。庙门半掩，推开时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这里似乎像一个被岁月宽恕的角落，虽然破败了，可在蛛网密布之下，还有稀零的殷红扶桑花开着。无妄下马将白马栓在一块残垣上，四处观察起来。
这里杂草丛生，斑驳的神像在月下微微浮现着轮廓。走前看去，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无妄这时才看清楚神像的金漆已经剥落，露出了灰白的泥胎。香案上积满了灰尘，香炉翻覆，香灰也散落一地，这儿看起来似乎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荒无人烟。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呢？
“空明……这是个神仙吗？我怎么没听过。”无妄看着神像上的牌匾，默默念了出来。
庙里有不少蚊虫，无妄一边挥手驱赶蚊子，一边在庙里探着，随着远处的鸟鸣声停歇，背后很快传来一串脚步声。
“无妄师兄，你来了。”橘儿的声音一贯那么熟悉，只是多了一份寒意，无妄有些不习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无妄转身而立，发现橘儿身后竟还有十几个穿着淡黄色武袍的男子。他们看起来气势汹汹，不像是善类。
正在无妄疑惑之际，几颗暗铜色的光点从武者手中脱离，像流星一样飞速滑行。无妄心想道：“遭了，他们果真是千机堂的人。师尊虽然教我不少高深武功，但那些武功和名门正派交交手还行，要想轻易躲避暗器还是有些吃力！而且自己能看见东西也就是这一年才发生的事，这不是为难我么。”
片刻之间，那些暗器几欲飞掷到脸上，无妄耳边闪过那些冷兵器嗖嗖的声响。他举剑猛挥，连连击下数十枚黄铜做的小飞刀，上面黏糊糊的一片，肯定是沾了毒。
无妄怒道：“橘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喊我一人赴约，说是要当面道歉，如今你却带了十几个你们千机堂的人来暗算我？”
橘儿脸现浅笑，此刻的笑容虽然还一如既往地纯真，可是往细了看十分诡异。他叫道：“要怪就只能怪苍宿当年太宠你，让我心生妒忌了！！！”他忽地跃起身子，两指快速卷曲，从袖口掷出一枚八角流星镖，直逼无妄面门。
无妄倒吸一口凉气，挥剑格挡，问道：“我自小就看不见东西，师尊只是对我多加照顾，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橘儿从树下阴影走出，露出面上淤青。无妄心中微动，担忧问道：“橘儿，你的脸是怎么了？”
“呵呵……那还不是托师兄的福。看招！”
橘儿知道无妄的肩膀是个弱点，于是急忙掷了一根银针过去。那银丝实在过于微小，无妄还未找到那暗器在哪，就已赶到一阵劲风扑面，肩上蓦地酸麻一片。他及时运功，焦躁地想要将体内的毒素逼出，可是他越是运功，肩上的麻感就越发强烈。若是松懈下来，身子倒没有那么疼。
橘儿冷冷说道：“你还是放弃吧。这是我专门为你调配的毒药，武功高强的中毒者越是奋力挣扎，毒素扩散得就越快。”
少时，在一旁偷看的西岑、夕岚和幽琴再也等不及了，他们从背后冲进古庙，快刀将过半的黄袍武者解决，地上枯枝被剑风吹得沙沙乱响。见身后六七名武者们都晕厥过去，橘儿举着铁剑缩到墙角又喊道：“师兄，我见你也不过如此。说了一人赴约。可你还是带了人过来。你不是天下第一的武仙吗？怎么还会带人应约，在我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孬种罢了。”
无妄一贯疼爱橘儿，程度堪比和自己同屋长大的铃星。被橘儿如此辱骂，他恚怒之际，猛觉心火攻心，可体内又忽地从脚心钻来一阵寒意，瞬间弥漫到了周身百骸。过不多时，他觉得肩膀上的酸麻之意逐渐消去，可心头闷痛地厉害，忍不住地咳了起来，噗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
夕岚见状赶紧收了剑喊道：“你们继续打着，我去看看少侠怎么了！！！”
无妄缓缓喘着气，忽然觉得浑身舒畅，他摆摆手说道：“我没事……”，无妄心想道：“这毒针上的毒兴许用了至阳之物，恰好能和我体内的寒气相融。我现在浑身一点也不没有不舒服，相反身子好像比中毒前还要轻巧，真奇怪。”
橘儿看到无妄没事，咬牙怒道：“你怎么会没事……莫非苍宿给你吃了什么抵御万毒的东西？不可能！！！”
无妄执剑飞身到橘儿身边，随后收剑入鞘伸手成爪，如同小时候打闹那样抓住了橘儿的双手，将他压在地上问道：“你不是说要和我道歉么？快道歉！你这个小不点儿，什么时候学坏了。你若是诚心和我道歉，师兄就饶了你。”
橘儿狞笑一声，叫道：“我才不会和你道歉。我最讨厌你了！不对，应该是最恨你！你估计还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君靖山吧？”他的声音依旧脆生生的，但已经不可爱了。
无妄见橘儿的戾气那么重，只好一手抓住橘儿双手，再腾出一只手假装掐到橘儿脖颈上，威胁道：“你若是不悔改，我可不会念同门之情。”
“呵呵……我宁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对你说道歉！我后悔死了，真后悔当年没把你从山上推下去！”橘儿气得浑身发抖，眼角滑落一串泪珠子。
“什么意思……”无妄愣怔片刻，不清楚橘儿说的是哪个事情，莫非……是那次？
在三年前，橘儿曾经带着几个小师弟一起在山林里玩起鬼神召唤术。这个方法是他们从石碑上无意发现的，孩童无忌，几人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可就在飞鸟归巢之际，无妄忽然发现身边的小师弟们都不见了。他以为是师弟们合起来抓弄自己，于是笑道：“快出来啦，天快黑了，师兄要带你们回山下啦，不然师尊要责罚我了。”
可耳边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竟然连风声也消失了。无妄四处行走，忽然感觉身上一轻，竟被什么东西扛到了肩上。那怪物毛茸茸的，不像是人。无妄不停拍打、喊叫，可那怪物依旧往未知的地方走去。空山寂静，无妄心中惶急，大喊道：“你是人贩子吗？我是瞎子，卖不了几个钱的。你快放我走吧！”那怪物嘀嘀咕咕几句，随后重重将无妄摔到地上。无妄感觉那怪物应当很高，因为摔下来时风嗖嗖的，无妄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砸得动不了了。
休息许久，无妄想爬起身子，可是一动也动不了。他听见远处似乎有师尊的声音，便一直往那声音的方向挪去。可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肩上似乎有东西推了自己一下。无妄有些害怕，大声呼道：“是谁？”那东西没出声，又推了自己一下，而且力气还挺大。无妄担心来者是那个毛怪，于是足上发力蹬去。那东西似乎被踢出几丈远，骨碌一声爬起来跑了。
无妄心里惴惴不安想道：“莫非当年在悬崖边推攘自己的，就是橘儿么？他怎么会下此狠手？我一向待他很好……”
橘儿：“想不起来吧？或者说……是根本就不知道吧？毕竟你看不见，是个瞎子，怎么可能会知道。哈哈哈哈……”
听到橘儿的冷笑，诸般念头纷至沓来，无妄只觉得当头被淋了一盆冰水。他在山下曾经被人取笑为小瞎子，自卑的种子早已深根于心，幸好有师尊和桦娘一直鼓励，再加上论剑后成了武仙，这才逐渐摆脱了自卑的感觉。山上虽然也有一些同门会暗中欺负自己，但也不至于过于明显，再加上有师尊和桦娘的保护，无妄在山上过得还算不错。橘儿这一笑，无妄恍然感觉自己还是那几岁的小小少年，被苍宿遗落在山下，耳畔依旧能回想起那些顽童砸骂自己时说的话：
“无父无母死瞎子！”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
“离我们远点！你还是别和我们玩，别传染些奇怪的毛病给我们！”
……
“高秀，无妄待你如亲弟弟，你为何不识好歹？”随着急急的马蹄声响起，斐慈高亢的责问声也从背后落下。
“亲弟弟？我可不觉得！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些天资，就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卖弄。还口口声声说要教我武功，其实就是想私自传授苍宿的武功给我，好让苍宿发现后赶我出去吧！”
趁着无妄失神之际，橘儿弹身跳起，从腰间掏出一把银匕首向无妄刺去。无妄还沉浸在被橘儿背叛的悲痛中，一时难以动弹。见无妄一动也不动，斐慈直接徒手接住匕首，并用力一推，橘儿手腕顿时被扭得“咔嚓”一声，无法再动。
无妄这时才反应过来，但是却没怎么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灵鸢的眼里见到斐慈直接用手挡住了匕首，不由得吓得大叫一声：“慈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斐慈摆摆手，双手在月光下闪着点点金光，无妄这才发现斐慈戴了金丝手套。听夕岚说，那金丝手套是凌霄国的宝物，不仅刀枪不入，更可徒手接白刃，而且柔软轻薄，戴起来打架是最适合不过。得知斐慈无碍，无妄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谁知橘儿趁着无妄检查斐慈双手分神之际，又再度从地上捡起铁剑挥来，他挥剑时毫无章法，似乎只是想发泄心中愤恨。无妄拔剑抵挡，拆了数招。他一边防守，一遍冷冷地说：“我当初悄悄教你武功，只是见师尊不愿传授你剑法，我心想大家都住在一起，是一家人，理应要互帮互助。如今看来，师尊料事如神，洞悉人心，他确实不应该教你武术！”
橘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怒之下疾急挥来。无妄轻松挡下这招，谁料橘儿竟然按下铁剑上的机关，又再度发出十余枚银针。见丝丝银光向自己射来，无妄挥臂猛退，险些被地上的石块绊倒。无妄只觉银针贴面飞过，耳畔传来咻咻几声，吓得不禁左胸膛怦怦直跳。幸好斐慈在旁拔剑琤琤琤挡下，这才躲过一劫。
见无妄安然无恙，而自己却伤了一只手，橘儿大怒，叫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你身边总有人帮你！我不服气！凭什么！”他捂着伤处后退，俨然已经打算放弃进攻。
“橘儿……我也曾在你身边一直帮你。只是你好像从来都把我的善意当做恶意，你这样防备他人，那你只会永远觉得身边都是坏人。”无妄缓缓靠近橘儿，希望能用心中善念感化橘儿。
“呵！你好天真……你以为这是一个单靠善念就能苟活下去的世间么？你不过是比我幸运，在武术上比我有天资罢了。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资质平庸，我想你一定心里比我更加怨恨这个世间！”说罢，他扶起几个武者，十余人狼狈离去。
橘儿无情的话像空谷传响在回荡在无妄耳畔。“幸运……？”无妄暗暗嘲弄了自己一声。如果真的幸运，自己还会生来就目盲，被父母遗弃在山上吗？
斐慈拉住无妄手腕，免得无妄上前追去。他安慰道：“无陵宝剑如今在你手上，你也已经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今晚的事情就这样结束吧。”
无妄怔了一下，走路都踉踉跄跄。他垂头问道：“你不是去忙了吗？怎么在这里……”
“我担心你，所以一路跟着你。走吧。你累了，坐我的马吧，我带你回去。”斐慈见无妄浑身乏力，抱着他飞身上马。
无妄凄然道：“为何……为何会这样……我真心待他，可他却把我想成是个恶人……我偷偷教他武功，不过是想让他有一技之长，好不让人欺负。他竟然这样想我……还想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回想起自己竟险些被橘儿推下山，无妄惊得发了一身冷汗，不仅头晕目眩，肚子还疼得难受，忍不住干呕起来。
斐慈策马飞驰，慌忙道：“怎么了？你是中了他的毒针吗？我现在马上带你回城找郎中！”
无妄摇头道：“我确实中了他的毒针。不过刚刚我运功过后已经没事了。我不过是想到了橘儿那样对我，忍不住心里难受而已。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斐慈温言道：“人心叵测。但我永远不会骗你。你快睡一会儿吧。进了城我去找个名医给你看看身子。”
想到橘儿面上淤青，无妄又担忧道：“我的无陵剑你们应该不是从典当铺拿到的吧，夕岚他们是不是和橘儿打架了？”
斐慈叹了口气，回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担心他。他早已不是你那单纯的师弟，无陵剑是如何拿回来的，你就不要管了。”
无妄心如刀割，无端想念起从前在山上和琥珀、铃星玩闹的单纯日子。看来师尊说山下都是吃人的鬼是真的。而且师尊在升仙前特意交代过，阁中只收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