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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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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青出考场时,雨还在下。

春雨绵绵中,三日的憋闷在门的刹那随春雨消散,出有人哀叹有人大喜有人面无表情。而沈竹青只是提着自己的竹箱,在贡院石阶前探着脑袋寻自己家的人。

照理,浣姑和钰儿定会来接他。

远远就瞧见了他舅舅,傅钰撑了把伞穿过雨帘来到了寻找自己的沈竹青身边。

沈竹青见自己侄儿本满心欢喜,但见到傅钰垂着个头甚至都不敢和自己打招呼,心中升起不好预感。

傅钰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沈竹青,声音低闷:“舅舅,浣姑现在在锦衣卫总衙。”

沈竹青看向重重雨幕之后的锦衣卫厂卫,以及停在不远处的黑色的马车,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傅钰,抬手撑开伞:“走吧。”

*

车帘被掀起渗了雨水的湿气,叶文雨坐在马车内的矮凳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长册。

锦衣卫二十四所现在均由他一人统辖,萧祁镇又是疑心重的一人,故而每隔七日便要他汇报二十四所情况,以及朝中各个大臣的动向。

这些信息有些能过人手,有些看一眼都能要了命,只有放叶文雨这儿大家才安心。

沈竹青放下竹箱,他肩膀上沾了雨水,半身长衫透了里衬一片湿漉漉。

叶文雨将手边的手帕轻轻放在了桌案上:“先擦擦罢。到底是伤了人,从府衙带出来后直接放回家不好交待,所以先留在了锦衣卫。”

拿起帕子抹了把肩膀上的水珠,沈竹青坐在侧方的凳子上:“欺人太甚,浣姑是被逼急了。”

“知道。”叶文雨静静看着沈竹青。

会试三天很多人都要掉层肉,精神压力是可以要人命的,但沈竹青反而没怎么变化,只是下巴出了些青茬,看着多了些风流。

这张脸不算好看,之前甚至算不上顺眼,现在细看,倒还真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挂。

沈竹青被他静静盯着,微微偏过头,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周律有定,若在被迫害过程中使用器物造成侵害者受伤或死亡,应受廷仗或刑狱。”

“天理,国法,人情。”叶文雨合上手中长册,“有些事甚至用人情就可断。”

“可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将手上帕子折好放到桌上,沈竹青喃喃道。若是他自己,他会选择国法,可是浣姑,他不能。

叶文雨双手叠在脑后,懒懒靠在马车车壁上,道:“知道你不喜慕家,又没打算让你还这个情。”

“那便是欠了你的。”沈竹青看向他。

叶文雨迎上他目光:“我记得有人说过,自觉欠我良多,既然都是欠,又何愁多这一桩。”

他目光灼灼,说完这话后白玉面皮下浮现了股怨气。

是有责怪有生气,有伤心有害怕;人世间很多事没有答案的时候会拼尽全力去探究,得到了答案,反而不想去触摸,但遇到了相关的人和事,却又控制不住看看答案后隐藏的真相。

叶文雨就是这样。

他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还和沈竹青,不,是和傅箐,打哑谜。

沈竹青忽然哑然,恍惚间,他自觉在“命”这个字上确实低了叶文雨一等。

他知道叶文雨原意救浣姑是傅钰用了什么交换,但是他不愿再提。

西北的雪覆盖了玉门七年,有些人就应该葬在那场战役里,埋在那场雪中。人要往前走,就要踏着雪不回头。

“前尘灭旧事消,万一他就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怎么办?”沈竹青反问,“那时候你才多大,才与他相处多久?叶文雨,你认为你很了解他吗?”

“不了解,从头到尾都不了解。”叶文雨不退让,“但在我这儿,死了才算消,没死就得还!”

手掌拍在案上,长发顺着探出的半个身子垂在白皙的手上。他倔强地盯着沈竹青,宛若一只幼兽看着要将他丢弃的主人。

“你已位极人臣,为什么偏偏和一个死人过不去?”沈竹青无奈,疤痕裂开苦又透过伤口往心里钻。

“死了魂还在,也得还。”他坐了回去,眉间戾气消散,又恢复成了蜷缩着的小兽摸样。

沈竹青失笑,苦好像消了些。

他很想抚一抚这只炸毛小狐狸的额顶,替他顺一顺毛。

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孩子如此霸道。

其实算下来他们相处的日子不过七日,七日还并不美好,不是受伤就是危机,他自己都没想到叶文雨能在陇西活下来,还成了大周的锦衣卫镇抚使。

恒王被诛了十族,萧祁镇又是那样一性子。这些年,你该是很苦吧。

他心里喟叹,却没说出口。

叶文雨闷声闷气:“你别用可怜你家狗儿猫儿的眼神看我,现下我过得比你好,连你的人入狱都得我来救。”

沈竹青笑道:“别怪我,本该下地狱的人忽然又活了这事太惊险,不是谁都能信服的。你不是也不敢确定,反复试探了很久吗?”

“我信,是你不愿告诉我。”

马车外的雨水还滴个不停,料峭春风是不是混着雨水滴进车窗将沈竹青要干未干的衣服又打湿了半面。

叶文雨往角落缩了缩,腾出来一片地儿:“来这坐,你在流沙中救我一次,又在徽州帮过我一次,我可没你这么忘恩负义。”

得,又变成了刺猬。

沈竹青坐了过去,却将叶文雨赶到了另一边:“我右边湿透了,别挨到你。”

他两之前若有若无的尴尬在说开后顷刻间荡然无存,七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那个将军还在玉门等着少年。

叶文雨旋身换了个角落窝:“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和张临安坦白你是谁吗?”

沈竹青褪了外衫:“他们与我无关,就让他们觉得我死了。”

“那封信……”

“若就此作罢了却残生,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来顺京。”沈竹青如愿摸了摸叶文雨的额顶,“我所做的,是因为我有我的使命要完成。”

这一次叶文雨没躲,他看着面前的沈竹青。

和多年前貌冠中原、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完全不一样,势单力薄到还需要自己来庇护。

若非有萧祁钰作证,若非有沈竹青亲自承认,他确实不敢认……

沈竹青就傅箐。

叶文雨问道:“傅将军是……借尸还魂?”

“ 不是我不肯死,是被萧祁镇一箭贯穿心脏时,老天不肯收,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个人身体里。”沈竹青说的风轻云淡。

他俩差不多,都是老天定。

“浣姑的事我会找慕高谈,近几个月他没少给我找麻烦,慕家会卖我这个面子。”叶文雨覆上他的手,将他的手移开自己脑袋,“若没今日,我在朝堂之上不会放过你。”

沈竹青笑道:“那有了今日呢?”

叶文雨忽然贴近他,手还叠着手。

沈竹青可以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鸢尾花香。

鸢尾花,他都快忘了,她母亲出身江南,最爱的便是这种蕊带着丝线的花。

“我知道你所谋求之事,可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扭转乾坤,而我……”叶文雨掰正沈竹青的脸,“我这张脸却可以。”

“他们为了我这张脸给予了我一切。你若肯一直以沈竹青身份活下去,傅箐,你要做的事我来做,你要杀的人我来杀。”

叶文雨说的郑重。

并不是害怕自己依旧要被萧祁镇送到北契,重复前世悲剧。而是真心实意,让傅箐能远离这场纷争。

“钢直易折,听我句劝,你若一直良善,便只能输。”

说完这句叶文雨要后退,却蓦然被沈竹青拉了回去,这一次的距离比之前叶文雨主动贴近的距离还近,近到一抬头,便能轻而易举碰到到对方的鼻尖,或侧头,能挨到嘴唇。

这种情形,好似他是花柳院中和恩客调情的小倌。

叶文雨面上有些嗔怒,耳朵尖泛起红。

他确实不够了解傅箐,谁能想那么一端庄的公子私下动不动就爱占他便宜。

沈竹青细细看着叶文雨眉眼,是,和七年前的他极为相似,像了七分。

拇指扫着叶文雨后颈,细嫩光滑的皮肤吹弹可破。

叶文雨说认不出来他,他又何尝能认出叶文雨是那个黑瘦的孩子。

“思齐,我所图不是萧祁镇或者张临安,乃至慕安之他们其中谁死。我所求远大,大到要将你都算进去,我这样说你可愿退?”

若是放到七年前,叶文雨当然愿意。

那时他所求不过傅箐活着,恒王不败,自己在永安县平安即可。

但是如今他回不了头,前世那句“要将萧祁镇、慕安之、张临安踩在脚下的话”必须应验,落子无悔。

见他不语,傅箐明白:“顺京这个牢笼,我必须回。我身上背负着七万长宁战士的血,恒王叔景明哥的恨,栎阳长公主的死,以及父帅对我的期许。七年前你劝我,为了大周我没回头,这次你叫我走,我依旧不听劝。老天叫我重生于此,便是给我个机会让我说出‘长宁未叛,恒王未降’,你看到了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活。”

“最后你会死。”

“万死不悔。

叶文雨眼尾洇开胭脂般的薄红,喉结在冷白脖颈间重重滚动:“傅将军,陇西城破后我回了玉门,日日夜夜,找遍了战场都没有看到你的尸体。”

“你既要作这燎原的火,我便当助燃的风。只是...…”

他偏头贴近对方耳畔,嘴唇若即若离擦过颈侧跳动的青色,“傅箐,傅谨之。你要记住,你欠我的何止良多。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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