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
宋小织哼着苏州小调,抽开门上的插销,街上的冷风冷雨涤荡过来,惹得她喷嚏连连。
“阿切!阿——”
宋小织边搓手臂边跺脚,看着街上的雨幕,感叹说:“江州的秋天,又快过了嚒。”
玫瑰今天轮休,早上清醒了小会儿,却见纱窗外大雨如注,于是裹紧了薄被,翻身,又睡了过去。
大概九点钟的样子,有人打来电话,玫瑰摸到枕头下面的手机,凭感觉往下一划,“喂!”
不耐烦的起床气。
那边不闻人声,却好似有一股一股的风,在翻动什么的噪音——铛~铛~铛~——猎猎翻卷的经幡,杳杳的撞钟声,红衣喇嘛的半句偈语……
梦影一幕幕飞掠而过,玫瑰也分不清是真是幻,怔然发问道:“是西藏吗?”
“嘟嘟嘟——”
断线的盲音。
到底是梦……
又有谁打来电话,还没等玫瑰“喂?”,那边先哭出一声:“玫瑰姐姐……”
是星莹在哭。
玫瑰脸埋进被子里,想窒息。
问她怎么了?
星莹只是哭着问:“我可以来找你吗?”
“你现在在哪儿?”
“在学校外面,公交站……”
“那你来吧,我在花店。”
那颗小星星的光黯淡得很了,一双眼睛也已经哭得雾煞煞了,玫瑰让给她半张床,星莹爬上来,直接抱紧玫瑰的胳膊,玫瑰看出她的不安,没推开她,而是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就是……”
星莹起初还能强装笑容,但重复着重复着就又哽咽了:“就是蓝眼睛他,他要回美国了……”
“美国?”
玫瑰不可谓不惊讶:“他不是已经被音乐公司签了吗?怎么又要回美国?”
“本来是要签的,但音乐公司那边临时决定换掉蓝眼睛……他们想捧一个新人,所以把蓝眼睛换了……好不公平……”
星莹脸埋进‘抱枕’里,‘抱枕’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但看不见的酸气却直往上冒,越冒越凶,直把她满心的欢喜,腐蚀成千疮百孔。
“乐队也同意?”
“他本来就是中途加进乐队的……对他们来说,多一个键盘手和少一个长号手,没什么区别。”
“那三哥呢?找三哥也不行?”
“三哥找过那家公司,公司说他要是赔得起违约金也可以解约……可是乐队的其他人不干,他们说三哥开的工资太低了,他们想搞钱,还想成名……最后,最后……三哥只说成让他们别用‘三声’当队名,说他们不配……我不懂,玫瑰姐姐……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赢的,可是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把蓝眼睛挤下去了,这不公平……”
“不能再重新组个乐队吗?”
“找不到人,而且蓝眼睛说,很难,大家都难,三哥更难……”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必须回美国吗?”
“他买的后天的机票。”
还有什么能说的?
星莹的哭声在房间里流淌成一条河,玫瑰提起薄被拥住星莹,只能以无声的拍背给予她有限的安慰。
这种时候,星莹需要的,仅仅只是有个人,能听她哭出心事。
“怜的签证后天就到期了……明明是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他今天才说……他还陪我去游乐场,我们还一起坐旋转木马。”
“我们还一起看日出,许愿……我是真的喜欢蓝眼睛,第一眼就喜欢,他也喜欢我……我不想跟他分手……不想异国恋,不想让他走,我真的以为他可以留下来……他们那么坏,那个机会明明是怜的,他明明可以留下来的,呜……”
…………
“玫瑰姐姐……”
“嗯?”
星莹抬起头,眼里仍有泪花滚动,鼻子也堵得难受,“虽然我家不穷,我放假有钱买机票飞到美国去看他,可是——”
“蓝眼睛被人欺负了,他都不跟我说……我都保护不了他。一想到这点,我更难受……想哭,要是,要是学长……”
“上次陈慰也有事不告诉我,我也难过,难过的哭了,还是在他面前哭,虽然有点丢脸,但我们坐下来好好沟通,最后还是解决了。”
“啊?”
星莹哭出鼻涕泡,边努力往回吸边抽噎说:“玫瑰姐姐也会哭吗?”
“会啊。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大同小异,见不得他受委屈,不想让别人欺负他,他受委屈比自己受委屈还要难受,我也是这样。但还好事情没有更坏,还能解决,你想想你跟怜,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想不到!”星莹又开始哭,耍浑一样,“我就是不想让他走……他买机票也不告诉我,被欺负也不告诉我……要走了才跟我说,他还笑……说‘Candy我OK的,没关系’,我有关系啊!恋爱又不是他一个人在谈,他怎么这样啊……”
星莹是真的很伤心,把她跟蓝眼睛从相遇到告白到将要分开的中间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喃喃切切地哭了一遍。
小织姐来敲门递水,她还在哭,玫瑰摆摆手,示意小织姐不用担心,既然星莹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哭出来,恰恰说明事情还没有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人如果陷进很深的绝望,是没有眼泪可以流的,至少,眼泪没有那么生动。
玫瑰等星莹哭够了,缓和好情绪了,才说:“我陪你去找怜吧,在他回美国之前,你们不要有误会,也不要留遗憾,你好好跟他讲清楚你的心情,最后不管是分手还是异国恋,都应该由两个人一起决定。”
“要在一起的!”
星莹坚定地点头,清鼻涕跟着流下来,眼皮又还是肿的,哭得邋遢。
玫瑰微皱了眉,转身从床头抽了几张纸,替星莹擦干净了。
“也要找蓝眼睛,不过不是现在,是晚上。让蓝眼睛‘笑’去吧,谁叫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我改变不了结果,但至少我能帮他骂回去啊!他连中文骂街都不会……”
“你还会骂人?”
“会的呀。”
星莹抽抽鼻子,又清清哑了的嗓子,从床上爬起来跪坐在玫瑰面前,在玫瑰的注目下用江州话忒出句:“你们嘞群哈麻批,一天鬼迷日眼滴,嘞种事情你们斗做得出来,忘恩负义!仙人板板都遭你们羞死啰!”
玫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
“不准笑!我是认真的!”
越不让笑越觉得好笑,笑到星莹着恼,扑过来想杀人灭口,但错估了自己的体重,扑倒玫瑰一起倒在了床上,星莹甚至脑袋磕到床板,“嗷”一声又要哭,但看玫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了,没忍住,又哭又笑。
笑累了,星莹就往被子里拱,睡意袭来的前一秒,她勾勾玫瑰的小指头,咕哝说:“玫瑰姐姐,你最好呢。还好有你……”
“睡吧。”
玫瑰拍拍星莹的背,安抚她:“睡一觉就好了。”
下午宋小织开皮卡车带玫瑰和星莹去逛花市,玫瑰搬完了花转头不见了星莹,老板指了个方向,说小妹妹往那边走了。
等玫瑰找过去,星莹正杵在一家花店门口发呆。
“想什么呢?”
玫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星莹往旁边一站,让出被挡住的花筒,“绣球花,蓝色的。”
像怜的蓝眼睛。
也是怜告白时,送过星莹的那种花。
玫瑰弯腰,挑了枝成色最好、花瓣最挺括的,付了钱,用报纸一裹,递给星莹。
“回去吧,我教你包花。”
“嗯。”
皮卡车行驶在慢速车道,玫瑰听见‘飒啦啦’的滑轮声,她从副驾驶探头,一眼认出在人行道上玩滑板的伏城,只戴了左手的护腕。
“城城!”
玫瑰招手喊他,问:“你去哪儿?花店吗?”
伏城点头,脚往地上一蹬,瞬间像一支黑色的羽箭,射出几米远。
伏城比她们先到,脚一勾提起滑板,靠在花店门口等她们。
皮卡车稳稳刹停,伏城自觉走去车尾卸货,搬进花店等小织姐来剔除次品。玫瑰跟星莹拎出花筒挨个清洗干净,再往里面掺水,加营养剂,醒花……
等忙得差不多了,玫瑰才想起来问:“你来找星莹吗?”
“找她干什么?”
“不是怜让你来的吗?”
“我没去三哥哪儿,怜找她不会打电话啊?”
“他要回美国了。”
星莹赌气说:“我们差不多要分手了!”
伏城一脸懵,玫瑰摇摇头,示意他别问,宋小织正好插进来打圆场:“是阿叫城弟来的,今天重阳节,有坛酒开得了。”
“什么酒?”玫瑰问。
“桑椹酒。”
“哦——”
玫瑰也才想起来,她跟伏城还一起泡了坛果酒。
宋小织从酒柜里取出那坛“玫瑰城”,揭开封盖,酒香扑鼻,没一会儿就盈满整间花房。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宋小织拿出三只玻璃小盏,挨次倒了半盏给他们尝。
玫瑰浅抿了一小口,不仅颜色好看,辛辣的酒味儿里也能品出丝丝桑果甜,就连星莹喝完了都还想再要,玫瑰把自己的倒给她,星莹不够,还想要。
宋小织看出些端倪,阖上酒盖把酒递给伏城,说:“自饮,对饮,送别酒都好,最差才用来买醉。唔笃晚上不是约了朋友吗?带过去给他尝尝。”
今晚的三声清吧是管弦乐的专场,车厘子被陈慰从学校里抱过来,一进清吧就是熟悉的《My Heart Will Go On》的萨克斯旋律……
玫瑰一个人窝在最里面的卡座,桌上放了一坛酒,挂在坛口的细麻绳有很长一截拖到桌面上,车厘子抻长了爪子去抓,被玫瑰提拎起后颈揉进怀里。
“你坐公交车来的?”
距离玫瑰给陈慰打完电话,才刚过去不到15分钟。
“打车,女朋友在清吧玩,我不太放心。”
“星莹她们也在啊,再说——”
玫瑰往自己的酒杯里丢了两块冰,当着陈慰的面摇得哗啦哗啦响,“酒也是自己带的,阿慰你喝酒吗?”
“什么酒?”
“桑葚酒,我跟城城一起酿的。”
陈慰略抿了下杯口,就说:“不好喝。”
“那你怪了,他们都说好喝。”
“有点酸。”
“明明是甜的,怎么会酸?”
“不信你尝尝?”
说着将杯口转了个向,就着杯口喂给玫瑰一小点。
“是甜的嘛。”玫瑰说。
“嗯,”陈慰笑着附和:“现在甜了。”
“……”
“星莹呢?猫我给她带来了。”
“那里。”玫瑰的手轻轻抚在车厘子的背上,却微扬下颌,示意某个方向,“星星在那里。”
依旧是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星莹站在最前面,跟随音乐摇她的荧光手环,还捧了束蓝色绣球花,而台上的外国Boy,戴一顶棕色小礼帽,卷翘的睫毛轻轻闭合,依旧忘我的吹奏他的萨克斯。
一如初见,但细节变了,在曲调低徊处睁开的那双蓝色眼眸,是深情蓝,只望向一个人,依旧是最没有心事的一张笑脸。
在那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上目睹到失望与落寞,难怪星莹会哭得那么厉害。
“小星星今天晚上好漂亮,是我帮她化的妆,是她说的,想漂漂亮亮的跟心上人告别。”
“怜回美国的这件事,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车厘子不知怎么,开始在玫瑰的怀里异常焦躁地拱来拱去,玫瑰手上用了点力,突然惊出一声猫叫,车厘子蹿下她的膝头,闪身蹿往舞台去了。
“不知道,但机票已经订了。”
“不能延长签证?或者重新找个乐队吗?”
“找乐队也难,而且……”
怜吹奏的萨克斯的曲目变了,变成了师大每天中午跟傍晚的放课铃——《Going home》。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星莹跟我说,怜已经漂在国外4、5年了,他早就游历够了,如果不是在荧光音乐节上遇见她,怜早就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