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大厅中,大理石柱巍然矗立,威严如林。红色地毯自门口铺展而入,一路延伸至高高在上的王座,仿佛一道静默的血河。沃尔森站在红毯左侧,格罗姆站在右侧,两人遥遥相对,被这道血色生生隔开。
这本是无意间形成的站位,却在此刻显得意味深长,仿佛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对峙。
阳光穿透高窗洒落进来,被地毯反射出的红光映在格罗姆的下颌,为他的下颌镀上一层血色,更显得严肃。即便沃尔森没有亲眼见过格罗姆上场杀敌的样子,但他想,也不过如此了。
沉默在空旷的大厅里蔓延,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按照平日的处事风格,沃尔森早该用圆滑的言辞打破僵局。但此刻,某种直觉让他选择了继续沉默。
就在这凝重的氛围即将令人窒息时,格罗姆突然开口:“沃尔森……”兽人的声音罕见地带着迟疑,他先是移开视线,随即又像下定决心般直视对方:“你会光明魔法,对吗?”
“!”
这句话如同一柄利剑直刺心口。沃尔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瞳孔急剧收缩。尽管他很快控制住表情,但那一闪而过的惊惶已经无处隐藏。
“他怎么会知道?”无数念头在沃尔森脑海中炸开:“是疗伤时露了破绽?但第一次他昏迷不醒,第二次明明用了卷轴做掩护……更关键的是,他为何要当面质问?这事若传到教廷……”
电光火石间,沃尔森已经换上从容的微笑,掌心凝聚起一团旋转的气流:“陛下说笑了,您看,我怎么会……”
格罗姆的目光始终未从沃尔森脸上移开,对领主手中旋转的风元素视若无睹。
“光明魔法是光明神的恩赐,”沃尔森继续周旋,“倘若我真有这等殊荣,此刻站在这里的人的身份就不会是坎贝尔的领主……”
“我知道。”格罗姆却突然打断,“百年前那场战争,兽族也曾经参战,史官记录过光明圣子的牺牲。”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底碾过红毯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也清楚,如今在人族领地,这种力量意味着什么。”
沃尔森指间的气流倏然消散。他意识到,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我不是来威胁你的。”格罗姆的眼睛流露出深切的温情,“我只是...想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领主习惯性地想要反驳,却在触及对方目光时罕见地迟疑了——那里面盛着的,是他多年未见的纯粹真诚。
格罗姆转身走向王座台阶,“今天带你来这里,”他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扶手,“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沃尔森注意到兽人宽厚的背影忽然显得格外孤独。
“记得我说过‘即便兄长死于毒药,我也不会放过他’吗?”格罗姆突然转身,石柱的阴影洒在他脸上,让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因为我的母亲,还有这个人,死于他的阴谋和我的无知。”
随着格罗姆的讲述,时光倒流回往昔的格雷特城:
那是战争结束后的第八年。光明教廷的传教士踏上了探索之路,走入各族的领地。他们不仅传播信仰,还带来了人类世界的先进技术。
“那时,我母亲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格罗姆轻声说道,目光仿佛穿过时光,回到了很久之前。
“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外祖父看得出她的聪明,便鼓励她多接触外来文化。他不是开明,而是早早打好了算盘——要她成为格雷特的王后,成为家族向上的桥梁。”
在众多传教士中,有一个叫乔的年轻人。他温和、睿智,用光明魔法治愈疾病,还教族人改良农具,深受欢迎。
“他总是笑着,对谁都很有耐心。”格罗姆的声音轻了下来,“我母亲起初只是远远地看,有时候帮他翻译,有时候也加入讨论。”
但渐渐地,两人开始并肩而行,两颗年轻的心也悄然靠近。
“外祖父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情愫,却并未阻止。他以为那不过是年少心动,终究压不过权力与责任。”
最终,母亲在外祖父的强行安排下嫁入王室。
“她成了父亲的王后,而那时候,父亲已有一个私生子——我的兄长,安东尼。”格罗姆语气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合。”格罗姆嗓音低沉,仿佛在剥开一段从未愈合的旧伤,“父亲厌恶聪明的女人,尤其像我母亲那样,有自己的见解、有思想、不屈服。母亲呢,她从来就看不上他——一个残暴嗜血、冷酷无情的男人。”
可政治不讲感情。部族的命运压在她肩上,她别无选择。
她还是怀孕了。
“但那一夜……”格罗姆顿了顿,指节微微发白,“没有人想到,一向健康的她,会血流不止。”
深夜,雷雨交加,她躺在寝殿,身下的床褥早已被血浸透,殿中一片混乱。兽人巫医接连更替,却全都无计可施,只能低声念咒,摇头叹息。
就在那几近绝望的时刻,乔冲了进来。他身披雨水,手中法杖还在滴水,根本顾不得教规的束缚。他挥动法杖,召来光明之力,一道柔和圣芒笼罩了她濒死的身躯。
“是他救了她……也救了我。”格罗姆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他,那个夜晚,城中就要添两座坟墓。”
“在之后,我记得他教我说大陆语,也记得他讲边境战役的故事……可我母亲,永远都是沉默的。她很少抱我,从不对我笑。小时候我不明白,只觉得她生性冷淡。现在才懂……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没有父亲,所以也难以接纳有着父亲血脉的我。”
“但安东尼,与我的母亲不同,他表现得很好,就像是个真正慈爱的兄长。”格罗姆扯了扯嘴角,像是嘲讽,又像是哀伤,“他会带我去溪边摸鱼,在父亲责罚我时替我求情,甚至在我第一次握剑时,亲手为我缠上防滑的布条。他总是这么‘照顾’我。”
他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还小的时候,我总是打不过训练场上的对手。每次被打疼了,都会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那时候,是安东尼找到我,蹲下来替我擦去眼泪,轻声对我说:‘格雷特的勇士不能哭泣。’他还帮我上药,说父亲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他苦笑一声:“我真的以为,他是唯一真正爱我的家人。他甚至在我摔下马时,第一个冲上来把我抱起,慌张地叫着我的名字,像是真的在乎我。”
“可也是他,在那副马鞍上动了手脚。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意外。”他轻轻摇头,“训练场上的仆从也是听命于他,都是他的安排。”
“说到底,如果没有乔……我早就在安东尼的‘照顾’下死掉了。那次坠马,肋骨断了三根,是乔一个人守着我三天三夜,为我治疗,连睡都不敢睡。可母亲只是来看了我一眼,留下冷冷一句——‘离你哥哥远点。’”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压住什么情绪:“那时候的我,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母亲太严厉、太无情。”
然后是那个转折点。
“十二岁那年,外祖父过世了,我撞见母亲和乔在后园……她哭得很伤心,乔紧紧抱着她,一言不发。”
他咬了咬牙,喉结颤动。
“我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慌乱。那晚,我去找安东尼,告诉了他……问他‘我该怎么办?’”
幼年的格罗姆以为自己找到了依靠,却不知亲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安东尼将这件事当作利刃,刺入父亲心中。他顺势操纵宫中谋士,编造流言,说母亲与教廷传教士私通,妄图借光明之力颠覆兽神的信仰,意图勾结外族、夺权篡位。
“那些流言,很快就传遍了王城。”格罗姆低声道,眼中似有寒霜凝结,“我当时还以为,一切只是误会,父亲会查清真相……但我忘了,那时外祖父刚刚去世。”
格雷特最有权势的长老——他的外祖父——刚刚病逝,随之而去的,还有母亲在王庭中的倚仗和庇护。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联姻。”他缓缓地说,语气中透着某种破碎,“父亲上位之初势单力薄,才选择迎娶外祖父的女儿稳固势力。而当外祖父一死,母亲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她跪在雪地里,穿着件淡黄色的长裙,头发散乱。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她只是看着我。那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格罗姆的声音带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哽咽:“她没骂我,也没哭。只是轻轻说:‘对不起 ,格罗姆。’”
“然后父亲拔剑,亲自执行。”
格罗姆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
“乔没有挣扎,甚至还笑了笑,好像……终于能和她一起走了。那一刻,我跪在台下,却动弹不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直到雪染红了地砖,我才明白……是我杀了她,是我亲手……”
说完这句,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神穿透了大厅,仿佛又看见了那日的血洒刑场。一缕阳光洒落在他肩头,却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阴影。
沃尔森没有出声。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轻浮。
良久,格罗姆迈步上前,走到沃尔森面前,忽然单膝跪地,仰视着沃尔森,语气低沉而坚定:“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说——”
他将手贴上心口,眼神灼灼:“我以母亲和乔的名义起誓,你的秘密,将永远烂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