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荣松深吸气,他很多年没动怒过了。
“好好好。”
“那你配吗?你愿意和他终老?”季荣松看她,带着轻蔑。
“不,你不愿意。”
他看着江嫀,用那双与光瑾极其相似的眼睛,仿佛在说,“看吧,你也是如此自私。”
“他为了你,放弃出国,放弃他喜欢的学校,你知道吗?他要留在这里,守着你。”
出国?他要出国?
江嫀不自觉在床单上划拉,她不清楚,他从未提过。
“他说要考研是吗?”季荣松站起来,轻声叹息,“阿瑾的天赋被世界著名建筑师阿德莫称赞过,他需要在大四毕业这年考研?真的是个非常大的笑话。”
“他是为了你,江小姐。”
“而这次,如果不是我的人,他就会为了你失去生命,那你觉得。”
他勾起一个极其冷漠的笑,“你就配吗?”
再次沉默。
江嫀在喉咙里挤出一个“不”。
她摇头,“不,这是悖论。”
“你一边说他不爱我,一边又说他愿意为我失去生命,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只是建议。”季荣松轻飘飘道,像是长者语重心长的劝慰。
“你们最好分开,否则你会害了他,真正地害了他,如今他为你舍弃自己的梦想,未来呢,当你不再对他付出感情,全心全意投入到自己的梦想事业,忽视他,或者你爱上别人。”
“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办?”
“他会死的。”
江嫀在他的冰冷的声线中,屏住呼吸。
她无法否认。
“趁现在,分开,及时止损。”季荣松笑了笑,像是恢复了冷静的绅士,“只是个建议。”
他把支票放到桌上,“我知道你们的实验室需要投资,这是我的诚意,我认为你,很有前途。”
支票被丢进垃圾桶。
“不送。”
季荣松对待女士一向仁慈,如果他再直截了当些。
以江嫀家人朋友的性命,或者她那个宝贝的不行的实验室威胁,她连思考的空间都没有。
没风度的小女孩。
季荣松抬步离开。
-
江嫀看着面前的两人,巧了,今天还真是,坏事都赶到一块了。
江建乔搓着手,把一袋苹果放在桌上,“你没事吧?”
王红芸的塑料凉鞋在瓷砖上碾出细碎的痕。
“你们怎么来了?”江嫀皱眉,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受伤,或是住在哪个医院。
王红芸在一旁连忙道,“有人给你爸打电话说是你受伤了,我俩这不就火急火燎坐飞机就来了。”
“飞机?”江嫀道,“你们舍得花这钱?”
“我们哪有那个钱,你那个朋友帮我们买的机票,他还开车接我们过来呢!”
江嫀皱眉,什么朋友,季荣松前脚刚走,后脚这两人就到了。
还真是谢谢他了。
费尽心细敲打她。
“那个你是哪里受伤了?没什么大碍吧?”江建乔问道。
王红芸道,“电话里说得可严重了,我们都以为你……你爸担心得不行……”
担心她?
江嫀没搭话,担心她死了没人给他们打钱了吧。
“我给你削个苹果。”江建乔拿起苹果去洗。
王红芸旁敲侧击,“送我们过来的……是你男朋友?”
“那车可真好,我们都不会开车门,是吧?建乔?”
“对,挺好的。”江建乔附和道。
江嫀盯着那袋歪歪扭扭的苹果,红塑料袋上的“精品水果”的字样被撑得变形,露出里面青黄不一的果子。
像极了某些人脸上堆砌的关切,鲜艳外表下,藏着早已溃烂的核。
“你们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们这不是关心你吗?你这孩子,咋连个笑脸都没有。”王红芸声音减弱。
江嫀点头,“行,看完了就走吧。”
江建乔削苹果的手一顿,面色也不好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谢你们来看我,我没什么大碍,这里也没有什么你们需要帮忙的地方。”江嫀冷笑。
“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就想问问你,你当我是你爸吗?你阿姨怎么你了?我俩怎么对不起你了?你说话这一出?”江建乔把苹果砸到地上。
江嫀直挺挺地坐着,“怎么?又要打我?”
“你这又是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好好说好好说吗?”王红芸隔在他俩中间。
江嫀忍不住想,上辈子是不是和江建乔有仇,只要见面,没说两句就会吵起来,恨不得打起来。
江嫀抱臂,伤口处开始隐隐作痛,“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儿?”
王红芸干笑道,“没事儿,你好好养伤。”她去把苹果洗干净削了一个新的递给江嫀。
江建乔背对着站到窗前,一言不发。
小时候江嫀还会被这种低压吓到,恨不得赶紧逃走,现在只觉得可笑。
“那个……是有这么个事儿,你三舅舅那边又得了个小子,我和你爸想和你商量商量,要不要过继过来。”
“我没有舅舅。”江嫀声音冷得像冰块,砸在雪白床单上。
“你这孩子,是我三哥,你管他肯定是叫舅……”
“你也同意?”江嫀看着闷不作声的江建乔,“替别人养儿子??”
王红芸干笑卡在喉间,“话不能这么说啊,这过继过来法律上就是自己亲儿子了,到时候我和你爸老了儿女双全也能好好享福。”
“享福?”江嫀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我妈还没享到我的福,你们也配?”
“你妈你妈你妈,你妈早死了!”江建乔猛地回头,脸涨得通红,“是,我是对不起你妈,可我也养活你这么大吧?”
“你也承认对不起我妈。”
江建乔唾沫星子溅到地上,“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整天把她困在屋子里,我知道你天天气她,我知道你给她买点药逼逼赖赖!”江嫀发抖,胶带上的汗毛被扯得生疼。
“你知道个屁!”江建乔脸红脖子粗。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攒钱把她买过来,她早就被卖了!器官都没了!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死寂。
“你说.....”
“什么?”江嫀的声音混着颤抖。
“我说什么?是我,是你这个看不上的爹卖了祖田,从人贩子那儿,买的你妈!”
江建乔一脸的不解,“我真就不懂了,我也不用她感恩戴德,就给我点好脸色都不行?她生病,那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气的,一天天跟谁对不起她似的,我是该她的还是欠她的。”
“你咋还说这事儿。”王红芸见江嫀脸煞白煞白的,扯江建乔袖子。
“别动我!”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这都……”
“你也知道这事儿?”
怪不得,怪不得。
她妈总说家乡的橙子多么多么好吃,却从来没回过家。
直到死前,她都在思念自己的家。
为什么每次出门,江建乔都很紧张,为什么听见他们总是在争吵,说着谁该谁谁欠谁的话。
宝珠宝珠,外婆外公一定很宝贝这个女儿,所以起名为宝珠。
江嫀愤怒,心脏突突直跳,嘴唇剧烈颤抖,眼泪肆流,输液管里的回血像是逆流的蛇,沿着透明管道向上攀爬。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那你就把你爹我抓起来!铐上!关到牢里!我后半辈子吃牢饭!行了吧!!”江建乔怒吼,
“吵什么呢!!这是医院!!”护士走进来,尖叫一声,“怎么回血回成这样了?家属干什么呢!”
王红芸连忙道,“麻烦你先给她看看,建乔,建乔,咱俩先出去吃点饭去,你这一直都没吃饭呢。”她又低声跟江嫀道,“我带你爸去冷静冷静,你也别着急。”
一副老好人做派。
“你不能再动了,一会儿又回血了。”护士叮嘱后离开。
房间里再次恢复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可能就一会儿。
江嫀扒掉针头,走出病房,她不知道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
肋骨钝痛像浸了水的棉花,压得每口呼吸都带着潮意。
和医生、护士、病人、探望病人的亲属,擦肩而过。
绕过护士站时,看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苍白得像张北揉皱又展平的图纸。
纪嘉枫的声音从拐角处漏出来,混着叹息声。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安全通道的阴影里。
男生石膏手臂吊在胸前,露出的小臂上还有淡红色疤痕,是被溅落的火星烫伤的。
“那你确定不参加了吗?老师感觉你很有可能会获奖。”纪嘉枫道。
“嗯。”光瑾声音很轻,“不参加了。”
“好吧,其实距离最后交稿还有时间的,你那时候手应该早好了。”纪嘉枫遗憾,“实在不行你指挥,我给你执笔。”
“不用,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光瑾看向远处,心事重重。
“是因为嫀姐?”纪嘉枫试探地问,“她肋骨伤确实需要人照顾,不过我们都可以——”
“是我自己不想去了。”光瑾打断他,偏头时,江嫀看见他颈间跳动的脉搏。
纪嘉枫把果篮换了一只手,有些惋惜,“好吧,唉,她醒了吗,我去看看她。”
“嗯。”
江嫀知道自己应该回病房了,可她没有动。
盯着空调出风口凝结的水珠,塑料外壳的嗡鸣裹着电流声,像团无形的线团在太阳穴里绞动。
虽说夏末的蝉鸣已透着疲态,可此刻医院特有的病气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在一起,将这里煨成密不透风的蒸笼。
她扯了扯病号服领口,冷风吹过锁骨,却吹不走一丝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