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嫀从纪嘉枫的朋友圈中,找寻过他的蛛丝马迹,知道他出国了。
有时候也会想,他离得那样远,但也有回来的那天吧。
再相见,会不会已经很老了,老到认不出彼此了。
并没有。
他一如既往的英俊、深邃,眉骨压着眼窝深得像口古井,比记忆里多了层化不开的雾,裹着烟草燃烧的轻烟,裹着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坠链。
抬眼看来时,眸光穿过缭绕的雾落过来,明明是直视,却又像隔着层毛玻璃。
令人晃神的矛盾气质。
江嫀起身,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跟个醉鬼一般往那个方向走,细高跟在空旷街道上敲出不成调的鼓点。
直到在他面前站定,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攥着对方衬衫袖口的料子,布料柔软,却烫得人手指发麻。
也不是才发现,更像是潜意识中的恶蓄谋已久。
“有事?”他的声音透过烟雾落下来,愈发冷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江嫀盯着那双眼,没察觉到自己声音在抖。
“不久前。”他偏头,烟雾擦过高挺鼻梁,未燃尽的烟蒂被修长手指暗灭在垃圾桶。
随之,一旁的路灯也彻底按下去。
“这几年……还好吗?”江嫀抬头,试图看他的眼神,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他只回应了句,“嗯。”
冷淡得不像记忆中的那个人,江嫀仰起脸,酒气混着眼泪的咸湿冲上鼻腔,“什么时候走?”
“快了。”他说完这话便偏过头去,手臂轻轻一动,把发皱的袖子从她的手心放出来。
“哗——”餐厅老板落到一半的卷帘门也不收了,噤声看着不远处的男女。
“老板,我就说吧,感情问题。”服务员坐在小电驴上,八卦道,“没准过了今晚感情就不再是问题。”
老板赞同地点头,这样一对男女,任谁都觉得般配,且,温香软玉在怀,谁人能做柳下惠。
另一个方向突然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国粹,“卧!草!”王特说完,就立刻拿出手机,放大,拍照,退出,放大,录像。
王特庆幸,Irma手链掉了他们回来找。
Irma捂着嘴同样瞪大双眼,不可置信“what?”
一旁的黄杰啧啧两声,拿着手机拍照,俨然也觉得十分罕见。
无他,实在是太稀奇,太稀奇。
常理来说,Aether应该立刻走掉,然后衣服扔垃圾桶,洗澡。
甚至连不爽的情绪都不会有。
他早发现了,今晚,这人不太对劲。
无论是在学校里面还是后来进了所里,这人待人接物总是带着些疏离的冷,并非刻意傲慢,更像是近乎本能的边界感。
殷勤的目光、试探的话语、各色各样的人。
在他淡漠的颔首或是径直沉默的回应里,也歇了心思。
倒不是说他真的冷漠,怎么说呢,明明离得很近,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醒,像是覆着薄冰的湖面,映得出旁人的热络,却融不透半分温度。
不过他确实是有令人前仆后继的魅力。
或许是年月堆叠的经历,或是刻意藏起的棱角,真实的情绪总是埋藏在雾蒙蒙的表象里,让人看不真切,却又被那若有似无的神秘感勾得指尖发颤。
江嫀咬了下舌尖,膝盖一弯,指尖勾出他衬衫上的暗纹,坠落感和想象中一样没有发生,后腰触到的手臂肌肉紧绷,带着淡淡薄荷的气息将她包裹,像突然沉入记忆中某个潮湿的暮春。
然而这瞬间的支撑短得像声叹息,下一秒,手臂就被他松开,江嫀踉跄着站在原地。
她紧皱着眉,大概是酒精上头,她伸手想去够他垂落的袖口,却被人侧身避开,动作快的近乎刻意。
他不想让她碰到一丝一毫。
江嫀悬在半空的手僵成尴尬的弧度。
“哗——”远处卷帘门的声音突然像是窃笑一样钻进了耳朵。
血液“嗡”地冲上头顶,江嫀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你还不明白吗?
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耳根的红一直泛到脖颈,连指尖都因为羞愤而微微发颤。
江嫀木着脸,后退半步,看着面前的人。
他淡淡的,和刚才一样,疏离,陌生。
那眼神意思太过清晰,似乎在说,“有事?”
方才那点借着酒意生出的勇,此刻全化作尖锐的难堪。
江嫀深吸气,鼻酸感骤然加重。
“打扰了。”她听见自己镇定得不能再镇定的声音。
而后猛地回头,回到刚才座位上,仰头喝酒,没有大口大口灌下去,那样太刻意,像是她多在乎似的。
她只是在这里,想在这里,喝口酒,和任何人无关。
仅此而已。
酒见底,肩膀被拍了拍。
如她所料,江嫀冷哼,把酒瓶放到桌上,发出“砰”的脆响。
肩膀又被拍了拍,江嫀压住微弯的唇角,回头——
“那个姑娘。”老板不太好意思地搓搓手,“你看,我们这边都关门了,大晚上的,你快回家吧。”
看着江嫀泛红的眼角,他连忙摆摆手道,“我可不是因为卖你两瓶酒怕你喝醉出事儿讹上我奥。”
“那个……就是吧……”老板欲言又止。
周围街巷商铺卷帘门已落到底,而他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和个跳梁小丑一样,不知道表演个什么劲儿。
“哦。”她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知道了,谢谢你。”
“我马上打车就走了。”她低头慌忙从包里翻找手机,“不好意思。”
不知道在跟谁道歉,尾音变了调。
终于,
在转身那一刻,大颗的眼泪砸下来,连成线。
-
“咚!咚!咚!咚!”
江嫀被楼上的砰砰声吵醒,她看了眼表,才五点,睡了也就三个小时不到。
“有病吧!!”嗓音嘶哑,江嫀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清了清嗓。
奈何楼上听不到,她熟练拿起一旁晾衣架怼了怼天花板,持续很久的小孩跑闹声,总算是歇了歇。
江嫀想尽快搬离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三口,实在是没素质极了,小孩早上五点就起来跑酷,大人晚上十二点还在玩麻将,孩子时不时拿着麻将在地上刚啷刚啷刚啷。
江嫀听得一清二楚。
带着浓重的困意大概又睡了两个小时,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见昨晚,自己又变成了车载音响里面的女人……或者是男人,边哭边在一辆车后面跑,哭得那样伤心,直接被吓醒了。
“腾!”地从床上起来,洗漱。
镜子里的女人,脸白得吓人。
江嫀洗了把脸,拍了拍,有些许红润。
这样真的特没劲,她纠结个什么劲儿,又拧巴个什么劲儿呢?
她没错。
江嫀盯着镜子里那双眼睛,于她,于他,就现在看来,当时所作所为,正确无比。
只是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更缓和地商量,而不是冒冒失失用伤人的话把人推开。
但如果不那样,他会真的离开吗?
那个时候的光瑾,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光瑾。
江嫀心脏传来阵痛,跟小针扎似的,宿醉熬夜的后遗症,她用手拄着洗漱台,等自己缓过劲。
过了半晌,才走到窗台,拉开窗帘,让所有光都照进来。
“哗——”
前段时间雨缠绵得像是要淹没整个城市似的,如今日日艳阳天,热得吓人,倒有点想念那雨了。
人呐,就是贱。
林河拉开实验室的窗帘,阳光照进来,他回头,
“我靠!”
刚进来没注意,桌子上竟然趴着个人。
“江嫀!”林河叫人大名,声音都变了调,“你要吓死我!”
实验室特有的塑胶味混着咖啡残渣的气味在密闭空气里发酵,江嫀睫毛颤了颤,从一堆实验记录里面抬头,“来了啊。”
她伸手去够桌边的马克杯,杯底在金属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帮我看看这个数据。”平板屏幕亮起,基因测序图谱泛着幽蓝,她指尖划过某个突变位点。
“又通宵了?”林河看了眼平板,“等会儿我看一下。”他抬头看了下时间,“从昨天早上来你就没回去?熬吧,你就熬吧。”就这几年她这个熬法,真怕哪天猝死过去。
江嫀灌了口冷咖啡,舌尖被苦涩刺激得发疼,“我心里有数。”
“行吧。”林河无奈,“一会儿没啥事儿你先回去休息吧。”他摸出手机,突然又想到个事儿。
“梦晴婚礼,单独跟你说了吗?”他打开电子邀请函,瞬间跳出浪漫轻快的bgm,这是魏梦晴在朋友圈发的。
魏梦晴和男友分分合合终于走过五年爱情长跑,步入婚姻殿堂
“嗯,说了,没和你说?”江嫀反问,她把恒温箱的温度调低两度,冷凝管发出“咔嗒”轻响。
“我俩多铁,能不和我说。”林河见过魏梦晴的男朋友,不是很喜欢,他背后蛐蛐,“我还以为上次折腾一回,彻底分了呢,没想到直接一步到位结婚了。”
江嫀不语,两个人的感情,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看再多都只能提提建议。
“但我看了她婚礼时间,你不是要带队去参加‘G-SACT’?冲突了。”
江嫀皱眉看手机日历,备注着‘G-SACT’星号。
全称“Global Summit on Advanced Cellular and Genomic Therapies”(先进细胞与基因治疗)。
从基础科研的最新理论突破,到临床应用的实践经验分享,再到产业发展的战略探讨,为全球细胞与基因治疗领域的科研人员、临床医生、药企从业者以及政策制定者提供的交流合作平台。
还有一点,会议地点是Y国。
江嫀嗯了一声,“我再看看。”
“黄杰他们竟然回华大了。”林河滑动朋友圈,点了个赞。
“他们这行人,颜值都还挺高的。”林河把手机翻转给她看照片。
江嫀没什么兴趣,她草草看了一眼,人脸都没看清,又低头看实验数据。
她顺口问道,“黄杰是谁?”
“你忘了!就是我们那天晚上烧烤摊大战,我那天和你说来着,他也华大的。”
江嫀翻页的手一顿,睫毛剧烈颤抖一下,“哦。”
“他们去华大做什么?”
“具体不太清楚,但他说他学的风景园林,可能他们所和华大那边有合作吧,上次他还跟我说了一嘴他们那个公司,好像还挺牛的,叫啥来着……”林河放下手机,走到超净工作台前,用酒精棉擦手。
“嗯。”江嫀擦拭显微镜摄像头,她还在等林河继续说些什么,回头,对方已经戴上一次性手套做试验了。
她盯着镜头纸上晕开的蓝色纤维,自嘲地扯动嘴角。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消息,又开始自作多情地揣测,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