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喘着粗气,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深色官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但怀中的急报根本不容他驻足停歇。马蹄破开细雨,在东方将白之际,男人终于将这份足以震惊大璋朝野的奏报送至了京城。
“——报!摄政王在临陶遭遇流匪,又遇卢河决堤,伤势过重,不幸身亡!”
传信使话音刚落,呈上的奏报就被年轻的大璋皇帝齐元嘉重重砸在地上。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
谁能料到,带领平西军一路从边境杀至京城、帮助大璋从宣朝手中夺回统领天下权柄的最大功臣,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居然会死在平乱江南的归途?
大臣们无论立场为何,俱都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间,心中念头乍然而起。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
一股暖流包裹住齐烨梁。
他仿佛半躺在初春的游船上,身体随着流水晃荡。春日温柔地抚过他的全身,一点点驱逐腰腹间尖锐的痛楚。似曾相识的温暖让齐烨梁感受到久违的安宁,他半阖着双眼,宁愿就这样睡去,永不醒来。
可惜,陌生的冷风凝成尖刺,不断冲击他难得脆弱的经脉。
该醒过来了,他想。
齐烨梁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双眼。
触目所及是一张朴素的翘头案,案面上零散地摆放着几本书籍与一方砚台。砚台内墨迹未干,主人应是离开不久。花鸟屏风立在桌案之后,遮挡住从半掩窗外送入的微风。
齐烨梁双臂微一用力,坐了起来。昏迷前被河水浸透的劲装早就被换掉,腰部伤口处也被缠上了干净的细布。他活动了下身体,四肢乏力,丹田处气息絮乱,无一不提醒着他重伤未愈的事实。
想起受伤前混乱的局势和属下们焦急的目光,齐烨梁不由得剑眉微皱。他打起精神,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在之处是间略显狭窄的阁楼。阁楼内除了桌案、屏风以及他身下的床铺并无其他家具,反倒是墙边排满了七星斗柜,与其说是民居,更像是偶尔供人休憩的药铺。
忽然,一道人声从楼梯口传来:“既然醒了,不好好躺着,看来看去作甚?也不怕牵扯到伤口。”
齐烨梁侧头,只见一名青年男子端着药碗走上前来。他一袭素衣,身形修长,同色的纱帽紧扣在头上,不露半点发丝,白净的面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眸。青年走近,将药碗放在桌案上,缓缓回头,刹那间,齐烨梁与他视线相接。
眸光流转,似清泉泛涟漪,又似晨露起微醺。
许是京城待得久了,那里的人,眼里惯是藏着掖着。齐烨梁乍然瞧见对方那双干净眉眼,心中竟是一动。
“怎么了?”青年见齐烨梁盯着自己,以为他伤势反复,几步靠近:“可是哪里不舒服?”
齐烨梁回过神,按下心中莫名异动:“一时恍惚,让少侠见笑了。”
青年一愣,似乎不太习惯这个称谓:“……我不是什么少侠,只是个闲居在此的郎中。”
齐烨梁上下打量了青年朴素的衣着,又瞥了眼他露在袖口外的细腻肌肤。
……郎中吗?这般光洁白皙的肌肤可不是城乡郎中能养出来的。
看在对方可能救了自己的份上,齐烨梁暂且按下疑惑,顺势道:“敢问这位郎中如何称呼?此处又是何地?”
青年犹豫片刻,心想对方并非本地人士,应是无碍,便如实答道:“我姓江,名怀乐。这里是临陶城郊,三日前我在城外河道边遇见你,当时你受伤不省人事,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姓江?
齐烨梁脑中快速过了遍临陶有名有姓的人家。江南一带远离京城,当地权贵若与京城无甚牵扯,相关奏报根本不会出现在齐烨梁的桌上。但此番南下平乱,临陶是必经之地,齐烨梁临行前命人好好打听了一番。搜罗之后,齐烨梁终于在记忆角落里找到了对应的消息。
临陶江家,在当地算是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前朝宣敬帝时期,江家便有人中了乡试,可惜宣敬一朝外戚宦官勾结,沆瀣一气,当年的省试还未举行便被平西齐氏起兵打断,江家便也失了中举为官的机会。如今改朝换代,江家并未就此放弃,今年科举乡试已经结束,江家似乎又有子弟高中。
就是不知……眼前这自称江怀乐的青年是不是那位高中子弟。
江怀乐从靠近床铺开始便觉着这位伤者一直盯着自己,他顾及对方伤势忍耐许久,此刻终是受不住,拿过药碗挡在二人之间:“你伤势未愈,不宜思虑过重。趁热把药喝了,好好休息。”
齐烨梁接过药碗,触手温热,入口应是刚刚好。他一饮而尽,却在江怀乐想拿回空碗时往后一缩,让对方扑了个空。江怀乐没做准备,差点跌在床铺上,被齐烨梁伸手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
“我好心救你,你一醒来便这般戏耍于我,倒是我用错了善心救错了人。”江怀乐双眉微蹙,声音也冷了下来。
齐烨梁松开江怀乐,轻晒:“堂堂江家公子却自称郎中,到底谁在戏耍谁?”
江怀乐着实没料到自己救回来的陌生男子寥寥数语便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他不知男子从何得知,沉默一瞬后便松了眉:“我既然以真名相告,便无隐瞒之意。倒是兄台,明明不是江南口音,却似乎对临陶知之甚多。”
齐烨梁一顿,歉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还望江公子莫要介意。在下司跃渊,在此谢过江公子的救命之恩。”
说着,齐烨梁不顾腰腹处的隐痛,便想起身给江怀乐作揖,被江怀乐一把拦住:“都说了别乱动!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那么长一道口子,要是再往里半分,恐怕眼下你也没法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郎中发话,病人哪儿有不从的道理。齐烨梁乖乖坐回去:“依江公子的便是。”
江怀乐替齐烨梁把了会儿脉:“眼下你虽无性命之虞,但若想不留病根,至少得休养半月。你……在临陶可有熟人?”
齐烨梁摇头:“没有。与我同行之人皆被河水冲散,如今我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
江怀乐问道:“你的同伴样貌衣着有无特殊之处?卢河决堤处离临陶不远,或许在城内能打听到些消息。”
齐烨梁轻轻带过:“卢河决堤不是小事,临陶忙着善后,城内鱼龙混杂,恐怕一时半会难有收获。”他略加斟酌,道:“江公子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在此修养一段时日?”
江怀乐眨了眨眼。
他在此处行医已久,城郊百姓大多淳朴,很少见到这般理直气壮提要求的病人。但人是他捡回来的,帮忙帮到底,何况对方有伤在身、孤身一人,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齐烨梁观察江怀乐的神情便知他同意了,果然,江怀乐应承:“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平日得空才会来这。我不在时,日常换药只能你自己来。”
齐烨梁立刻道:“无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江公子出手。”
有数?
江怀乐想起捡到男人时对方那浑身是血的模样,对他“心中有数”的说法不敢苟同。
他暗中叹了口气:算了,就当给自己积德,这段时间还是找机会多跑几趟城郊吧。
窗外暮色昏黄,临陶这几日收容了许多因决堤流离失所的难民,宵禁时间比平常提早了一个时辰,江怀乐离开药铺的时间便也要提早。他打了桶水放在齐烨梁床边,又拿了些新的细布和伤药,这才叮嘱道:“时候不早,我得先回江府,你自己小心。”
“江公子慢走。”
走到一半,江怀乐忽然回首:“……别再叫我江公子了。”他半垂下头,声音中带了一丝自嘲:“反正,他们也没把我当做公子。”
目送江怀乐离去后,齐烨梁温和的面容沉了下来。
当朝的摄政王许久未曾戴上面具,竟是有些不习惯。
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齐烨梁唇边浮现出冰冷的笑意。
前朝两代帝王当权时朝局混乱,位于南方的甘南国借机频频骚扰江南一带。大璋新帝齐元嘉刚继位时忙着捉拿前朝余孽,等诸事尘埃落定,这才腾出手来对付甘南。在齐烨梁的建议下,齐元嘉任命出身平西军的晁靖担任安南都护府长史。
晁靖上任后南方确实安定了一段时日。然而两个月前,甘南再度来犯,晁靖却在此役中战败受伤。无有独偶,早朝有人上书弹劾晁靖是因为收取了地方的贿赂,这才导致兵败。
晁靖在边境时虽然不是齐烨梁的直属部下,但也曾与齐烨梁一道冲锋陷阵。这世上并无不败之军,晁靖错失良机兵败,齐烨梁信,但若说晁靖通敌甘南,他却是不信。
眼见为实,且南方混乱正等着人收拾,大璋的摄政王便亲自请命,带兵南下平乱。甘南未曾料到齐烨梁亲自压阵,气势上先输了半截,很快便被安南都护府的守军赶回自己国内。甘南王怕大璋追究,不仅送上了金银财物,更是令长公主德林随行以示诚意。
事情至此本来还算顺利,结果在齐烨梁带着德林公主以及晁靖回京城复命的路上,意外发生了。
一行人未出江南道,齐烨梁便遭到了流匪拦路打劫。齐烨梁刚一交手便知这些不明人士根本不是什么流匪。哪个流匪能有如此干脆利落的暗杀功夫?更何况齐烨梁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带着一队装备精良的亲兵,又有哪个流匪会不长眼地打劫这样一支队伍?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针对摄政王齐烨梁的谋杀。
幕后之人心知肚明,京城是齐烨梁的地盘,他们找不到机会,只能把齐烨梁引到京城之外才好下手。
所谓晁靖通敌,兵败甘南,恐怕都是引齐烨梁出京的幌子。
此番也是齐烨梁气运不佳,若只是那批刺客,倒不至于让他落到伤重昏迷、被江怀乐捡回来的境地。怎料卢河忽然决堤,突如其来的河水冲散了回京的队伍,齐烨梁的背部也被河道内的巨石狠狠砸中,他虽然夺了刺客性命,却也被他拼死一击刺中腰部,进而落水昏迷。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在齐烨梁脑中炸开,随即扩散到全身。被巨石砸中、腰腹中剑都不曾令他皱眉,此刻全身上下针扎般的剧痛却让齐烨梁咬紧了牙关。因阵痛引发的烦躁与愤怒翻涌着,咆哮着,不断撕扯着名为理智的牢笼,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这具身躯的主人拖入无尽深渊。齐烨梁五指紧紧抓住床铺,手背上青筋暴起,不消片刻,就连包扎腰腹伤口的洁白细布都因为用力过度染上点点猩红。
齐烨梁大口喘气,极力克制快要压制不住的暴虐情绪。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整个大璋都鲜有人知,身强体健、武艺高超的摄政王居然患有天生的顽疾。这种会引发人内心暴戾情绪的疾病在齐烨梁幼时只是偶然发作,随着他年龄渐长,情况却越来越严重。待到齐元嘉登基,这顽疾竟是月余便会发作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渐渐褪去,齐烨梁双目赤红,上半身早已大汗淋漓。
齐烨梁缓缓吐气,随手擦了把额头的汗珠。身上染着药香的长衫早已湿透,齐烨梁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位江家公子的身影。
若是叫江家公子看见他现在的狼狈模样,怕是要怀疑他不听医嘱,胡乱生事。
齐烨梁回忆了一遍江怀乐的说辞。按照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的说法,齐烨梁和下属失散约莫三日。临陶毕竟不是京城,人生地不熟,他又因决堤之乱失了和他们联络的法子,自己的手下们再厉害,找到城郊这种偏僻药铺恐怕也要六七日。
不过……
齐烨梁忽地笑了下。
他的人都难找,想必那幕后之人更寻不到半点消息。
既然有人想要他死,那他不如遂了他们的意,“死一次”又有何妨。反正这江家公子的小药铺还挺清静,都说江南好风光,他就在这药铺中养好身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