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药铺内,齐烨梁收起叉杆,骤然合上的窗户隔绝了户外的细雨。
受过江怀乐异术的帮助,加上对方留下的药方调理,齐烨梁的伤势已近乎痊愈。他吩咐乔英去查的事情也已办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药铺的主人数日不曾出现。
那次意外后,齐烨梁能感受到两人间弥漫的尴尬和相互回避,若说对方思索再三还是不想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齐烨梁有些遗憾,他本以为至少可以在回京前和江怀乐道个别。
太阳穴又开始隐隐阵痛,齐烨梁烦躁地晃了晃脑袋。此次受伤并未伤及根本,但却令他的顽疾发作得愈加频繁。果然,片刻后,隐痛渐渐清晰,熟悉的烦躁开始在心中鼓动。
他坐在床上忍耐了一会儿,终是起身,打算去寻个空地练一会儿功,要不然再这般坐下去,他怕此间主人回来时这个药铺已被他破坏得面目全非。
烟雨朦胧中,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药铺位置本就偏僻,落雨更是让百姓们歇了干活儿的心思,那脚步声便显得更加突兀。
来者没有内力,步履错乱,呼吸粗重,似是受了极重的伤。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药铺门口戛然而止。
齐烨梁皱眉,踱步下楼,刚到楼梯口便闻到一丝清甜的金桂香。那香味混在湿润细雨里,缠缠绕绕,却一下子抚平了他无处发泄的暴戾。
他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是江怀乐。
齐烨梁猛地推开门,他以为见不到的药铺主人浑身湿透,唇边留着血丝,倒在雨水中。
齐烨梁长眉紧锁,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已经失去意识的江怀乐打横抱在怀里。
——几天不见,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怀中人面色惨白,身体无意识打颤,齐烨梁抱着他来到床铺边,找了块垫子垫上,再将对方轻轻放下。他的手触碰到对方领口,只犹豫片刻,便果断替他脱下潮湿的衣裳,又寻来干净的帕子,为对方擦拭身体。
江怀乐的身体很白,不若齐烨梁矫健,却也并非骨瘦如柴,薄肌覆在骨骼之上,形成优美的线条。
齐烨梁只瞧了一眼便偏过头,只靠经验帮对方清理干净,最后换上本是江怀乐留给自己的长袍。
一番折腾,江怀乐终于干净清爽地躺在了床铺上。齐烨梁松了口气,打算检查一下江怀乐的伤势。他伸手,掌心蕴含内力,轻轻抵上江怀乐的后背。
就在他的手掌刚刚触碰到江怀乐后背的一瞬,一股与武学内力完全不同的力量从江怀乐体内涌出,那股力量柔中带刚,一下子就将齐烨梁的内力弹了开来。
紧接着,这股力量把江怀乐包裹其中,昏迷中的青年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弱的淡色荧光。几根青绿枝丫从江怀乐摊开的手掌中挤了出来,穿过散落在床上的白发,环上青年修长的身躯。
齐烨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奇异的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江怀乐如何使用他的能力。青年本就相貌清俊,如今更是显得如梦似幻,不似凡人。
看样子,应是不需要他出手了。
齐烨梁静静守在床边,忽然想到了自己遇刺的那一天。想必被捡回来后他也是这般不省人事地躺在这张床上,而江怀乐就坐在这圆凳上。没想到几天过去,两人的处境对调,救人的人昏睡不醒,被救的伤患倒成了照顾人的那一个。
倒是有缘。
许久之后,江怀乐的脸色在荧光的环绕下逐渐好转,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从他身体里“长”出的藤枝转枯,自行脱落。
齐烨梁将掉落在床上的断节枯枝收拢在一起,找了个干净篓子装了进去,回到床边见荧光已然消失。他试探着轻触青年的手背,没发生异常,又掌心相贴,探入一丝内力。这一次,江怀乐体内的力量没有再拒绝他。
内力在江怀乐体内迅速游走一遍,床上的青年此刻内息平稳,除了有些虚弱,完全看不出一个时辰还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齐烨梁收回手,估摸青年已无大碍,不多时就能清醒。
果然,须臾后,江怀乐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处是熟悉的房顶,鼻间是令人安心的药香,江怀乐迷茫半晌,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他微微动了下身体,四肢仍有些乏力,但中毒之兆却已消失无踪。他记得自己拼命逃出江府时外面下着雨,倒下前衣裳早已浸透,现在浑身上下倒是清清爽爽,一点都不黏腻。
“感觉如何?”
低沉男声在耳边响起,江怀乐侧头,数日未见的男人映入眼帘。分别前的记忆被唤醒,让他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江怀乐坐起身,轻道:“……谢谢。”
齐烨梁道:“谢我作甚?救你的人又不是我,是你自己。”
江怀乐扫了眼床铺,没找到疑似能力残留的痕迹。他不确定地抿唇:“你……我刚才……”
“我看到了。”齐烨梁打断他,直接承认:“你用异术治疗自己时,我一直在这里。不过你放心,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人看见。”
江怀乐虽然猜到了,但齐烨梁这么痛快便承认,让他一口气顶在嗓子眼,憋闷的难受。这一次与上回不同,上回还可以说是齐烨梁做局,骗他漏出破绽,这一次可是他自己送上门来。上回他使用能力时齐烨梁毕竟还闭着眼,这一次对方可是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让他再无隐瞒可能。
况且他虽身中剧毒意识模糊,但他在求生之际,没有去无人的深山野林反而回到了药铺。他难道不知道药铺里还有个“司跃渊”吗?他难道不知道“司跃渊”会看到一切吗?
不,他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回到这里。
他以为自己还在犹豫,其实内心早已帮他做了抉择。
堵在胸口的气仿佛一瞬间散了,江怀乐想,他认了。
一个人独守秘密二十一年,只有他自己才知其中的不易。此番既是天定,那他姑且相信一次命运。
青年忽地抬头,对齐烨梁认真道:“司跃渊,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且慢。”
江怀乐正疑惑,只见齐烨梁举起右手,三指向天,郑重发誓:“大璋先祖在上,倘若我将今日所知密辛告知他人,便叫我生不得逍遥,死不得解脱,此生无宁日,所求皆成空。”
“……”
江怀乐不曾想齐烨梁能如此郑重其事,事到如今说与不说就如一层薄纸,齐烨梁本不用发此毒誓。他怔愣半晌,才道:“……如你所见,我确有疗愈之能。这种能力与生俱来,我自小在临陶长大,也未曾遇到多少次需要动用能力的危机。除了治疗我自己以外,救你,是唯一一次。”
“也正因此,我并不知这异术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又或者会留下什么隐疾。那日你问我,并非我不愿答,而是我也不确定。只是我治疗完自己后从未感到有任何不妥,你既是习武之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今日你肯让我进来,想是身体并无异样。”
江怀乐说得不错。当时情形模糊不清,齐烨梁自是要问个清楚。可连日来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他在江怀乐消失后多次以内力查探,身体不仅没有异常,甚至经脉仿佛受到了珍稀药材滋养,变得更加通畅。
“你可曾试过救死人,医白骨?”齐烨梁问道。
“没有。”江怀乐摇头:“应是不能。你若是有此需求,怕是要失望了。世间万物,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人也不能例外。我,你,还有别人,大家总是要死的。若真能令死人复生,这世间岂不是要乱了套。”
“那你使用此术,可需付出什么代价?”
江怀乐思索一阵,道:“好像也没有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如果伤势太重,对精神确实会有所耗损,不过也不是大问题,结束后休息一阵便好了。”
没有代价?
齐烨梁不太相信。
正如草木生长需土壤,如此奇能异术,若无代价,岂非与天道有常相悖?可这般情形自己也是第一次遇见,世间无奇不有,江怀乐所言不无可能。
他敲着床沿,最终沉声道:“此术终归罕见。人心难测,没弄清楚以前还是别对他人使用为佳。”
江怀乐当然不敢。当日他愿救齐烨梁,一是看他仪表堂堂,就此逝去未免可惜,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二来也存了私心。江怀乐毕竟生在堪称富庶的江府,一眼便看出了重伤的齐烨梁衣着华丽富贵,非权贵不得穿着。他不清楚齐烨梁到底是何来头,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远在京城的母亲姐姐,救人一命或许能换得人家一个许诺,多得一条出路。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这许诺没得到,反倒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给送了出去。
微小的不忿自心底而起,被褥被江怀乐扭出了花。
齐烨梁失笑,扯着被子:“轻点,被褥破了不打紧,可别再伤着自己。”
许是两人相识源于一次偶然,又或是自己在男人这里已经无所遁形,江怀乐没了在江家时的隐忍,一点小别扭也藏不住,嘴动得比脑子快:“如今我都坦白了,你身体也好得差不多,我这药铺也不留你了。”
齐烨梁挑眉:“怎么,要赶我走?”
江怀乐一愣。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这里是药铺,他是郎中,男人是他的病患,他不会赶病患离开。况且,男人刚才还帮了他。
可是,伤有痊愈的一日,偶遇的行人终究会走上各自的道路。
“你迟早要离开的。”江怀乐半垂双目:“……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
齐烨梁不做声,没附和也没反对,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好一会,齐烨梁才缓缓道:“不急,你先养好身子。”他替江怀乐拉平被褥,又替他烧了壶热水放在一边凉着:“我去替你看着,不会叫旁人闯进来,你安心睡。”
江怀乐重新躺下,他这一次应是动用了不少异术之能,眼下确实乏得很。
待齐烨梁走到楼梯口,江怀乐忽然开口:“司跃渊,你不怕吗?”
齐烨梁起身后,江怀乐便瞧见了被男人挡住的背篓,一眼认出了装在里头的枯枝。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枝丫。他在昏迷时身上果然像少时一样“长出”了藤枝。
江怀乐设想过自己能力被发现的后果,要么人们会将他视作妖孽,畏惧他,驱逐他,甚至一把火烧了他,要么枉顾他的意愿,想从他身上追求缥缈虚无的长生。无论是哪一种,一个人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最初都是恐惧的。
但“司跃渊”没有。
从头到尾,江怀乐没在他眼中看到过恐惧。
齐烨梁顿住,回首道:“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期颐老人却面若少女,也见过诡奇邪术可夺人神智,说不定在大璋之外,亦能找到和你相同之人。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有何惧?”
须臾,他又道:“你可以相信我,江怀乐。”
“别怕。”
床上呼吸渐轻,江怀乐睡着了。
齐烨梁独自坐在一楼方桌前,随手把玩桌上的青铜镇纸。
江怀乐今日所言已足够坦诚,不过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异术似乎还有别的用处。
大璋新帝登基后,齐烨梁便也常驻京城。四年过去,他已经习惯周围人人熏香或是佩戴香囊,因此初次闻到江怀乐身上的淡香时只觉得香味怡人,并未多想。但今日他旧疾复发,头痛欲裂,可江怀乐一出现,他身上的桂香就让齐烨梁恢复了清醒。不仅如此,齐烨梁仔细回忆了与江怀乐初见至今,只要江怀乐在自己身边,他就不会犯旧疾。
齐烨梁没想到,药石无医的顽疾居然在江南城镇的一场偶遇中找到了克制之法。
说实话,齐烨梁一瞬间产生过“把江怀乐带回京城”的想法。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怪病烦扰他多时,尤其入京后的这些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更是让他的疾病愈发严重。齐烨梁不知他还能自控多久,也许数年,也许一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和邻里闲聊后,齐烨梁便猜到江怀乐在江家的日子不好过,今日之事,更让他觉得江怀乐的处境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若不然,一个书香门第的长公子,就算不受重视,也不至于身受重伤还要强撑着来到城郊药铺。
如果……他提出带江怀乐离开这里,对方未必会拒绝。
等乔英那边来信,此间事了,他自然有这个本事带江怀乐离开临陶。等到了京城,他有足够的时间弄清楚青年的异术是否能治愈他的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