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猿猴”事件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夏日雷雨,喧嚣过后,画室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专注。然而,对于路远来说,有些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他对那个名叫苏念思的女孩,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知道名字和长相的同班同学的认知。今天下午的这场闹剧,像是在他脑海里为她绘制了一幅色彩鲜明、线条夸张的速写,让他对她形成了一个更为具体、也更为复杂的初步印象。
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还在回味和谈论着刚才的笑料。苏念思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描述着自己创作那幅“猿猴”时的“心路历程”。
“……我跟你们说,当时我就是感觉!感觉来了!脑子里‘叮’的一声,唰唰唰几笔下去,哎?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像不像个人类啊?但又觉得,好像有种说不出的协调感,特别带劲儿……”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脸上丝毫没有因为画得不像而产生的羞赧,反而带着一种探索未知领域的兴奋和好奇。
聂少华也凑在人群里,不时地插科打诨,用他那贫嘴的功力引得周围笑声不断。他显然很吃苏念思这种大大咧咧、能开玩笑、完全没有架子的性格,两人仿佛认识了很久一样,已经开始毫无顾忌地互相打趣、插刀。
路远没有加入他们。他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铅笔,对着窗外的景象写生。窗外是堕落街杂乱无章、高低错落的自建房群和蜿蜒向远处延伸的小路,远处隐约可见大学城的轮廓线。天空很高远,云层很淡薄,傍晚的阳光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色。
他看似在专心致志地描绘着屋顶的线条、墙壁的斑驳纹理和电线杆的剪影,但眼角的余光和分散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教室中央那个喧闹的中心——那个被笑声和谈话声簇拥着的女孩。
苏念思。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默默地过了一遍,不再只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带上了今天下午刚刚烙印下的鲜活印记。
他回想起第一次在分班名单上看到这个名字,以及后来在教室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印象是模糊而单薄的,只觉得是个长相挺可爱、眼睛大大的女生,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似乎和他以前中学里那些成绩中等、性格温和、不怎么引人注目的邻家女孩没什么两样。他甚至还在心里依据这种外貌和初见时的状态,将她归入了“文静乖巧”的类型。
然而,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彻底颠覆了他这个仓促而刻板的初步判断。
乖巧?文静?
路远几乎要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这两个词逗笑了。那个能把人像画成“返祖猿猴”,还能在全班哄堂大笑中笑得最大声、甚至能举着自己的“失败”作品自嘲和反击的女孩,跟“文静”这两个字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平行宇宙。
她的身上有一种蓬勃的、近乎野生的生命力,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就像她的画一样,粗糙,凌乱,不讲章法,甚至有些原始,但却充满了动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评价,或者说,她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能将所有外界的目光和声音(无论是赞扬还是嘲笑)都转化为自身能量的燃料,然后更加肆意地燃烧。
路远观察着她和聂少华以及其他同学的互动。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肢体语言丰富,时而手舞足蹈地比划,时而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有一般女生的矜持和扭捏做作。她和男生们也能自然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仿佛性别在她这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可以忽略不计的标签。聂少华这种自来熟、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打成一片的社交达人,在她面前也像是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说,是找到了一个灵魂深处的同类。
路远又想起了她的画。那幅“返祖猿猴”,虽然在绘画技巧上堪称一场灾难——比例、结构、光影、透视,无一正确,一塌糊涂——但……路远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奇特的、原始的吸引力。那种大胆的、无所顾忌的线条,那种近乎漫画式的夸张变形,确实传递出一种强烈的情绪——即使那情绪可能只是创作者当时混乱而奔放的心情,或者仅仅是“感觉来了”。
这和路远自己追求的精准、克制、理性的素描风格,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可以说是截然对立的对比。他的画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的结果,是严谨的逻辑构建;而她的画,似乎是情绪的直接宣泄,是本能的冲动表达,是心到了,手就跟着动了,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过滤。
路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作为一名立志要考上国内顶尖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本能地对这种缺乏基本功训练、全凭感觉涂抹的“野路子”画风持否定甚至批判态度。艺术固然需要天赋和灵感,但更需要扎实的技术作为支撑,需要像建造大厦一样,先打好坚固的地基。没有地基,再华丽、再天马行空的空中楼阁也只是虚幻的泡影。苏念思的画,在他看来,就是典型的“野路子”,甚至是“胡闹”,是对素描这门严谨艺术的亵渎。
但是……他又无法完全否定她这个人。
他想起了她面对哄笑时的那种近乎惊人的坦然和自嘲,想起了她那双在炭灰下依然闪闪发光、充满好奇的眼睛,想起了她身上那种无拘无束的、仿佛能点燃周围空气的热情和感染力。
这种性格,这种生命力,本身就是一种很独特、很吸引人的特质,甚至比精湛的技巧更难得。
路远低头看向自己的速写本,窗外的堕落街景象已经被他用细密、严谨的线条勾勒了出来,结构准确,光影分明,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客观。他画得很好,这一点他自己清楚,老师也经常表扬,甚至拿他的画作为范例。但此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画里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了什么呢?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那个依旧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的女孩。她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傍晚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沾着炭灰的侧脸上跳跃,形成生动的光斑。
也许,缺少的就是那种……鲜活的、不完美的、甚至有点混乱的……生命本身的气息?那种未经雕琢、充满原始冲动和本能的……活力?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路远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用力地在速写本上画了几道阴影,试图将这种不合时宜的、让他感到不安的念头压下去,重新将自己拉回那个理性、严谨的艺术世界。
苏念思,一个长相可爱、性格大大咧咧、画风粗犷得像“返祖猿猴”的女孩。这就是路远此刻对她的初步印象——一个充满了矛盾和意外,让人无法简单定义,也无法轻易忽视的存在。她像是一个闯入他平静、有序世界的变数。
他不知道这种印象是好是坏,也不知道这种前所未有的关注会持续多久。他只知道,这个女孩的出现,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内心湖面上的小石子,虽然暂时只是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但谁知道这涟漪会不会扩散开来,最终打破湖面的平静呢?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了,同学们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苏念思也甩着马尾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似乎是那首《老鼠爱大米》),带着一身炭灰和笑声,回到了她的位置上。她经过路远身边时,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清澈而直接,带着一丝刚刚笑闹过后的余温,以及一种不加掩饰的好奇。路远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迅速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假装仍在专心致志地观察风景。
但他能感觉到,女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短的几秒钟,带着一丝探究,然后才移开。
那一刻,路远的耳根莫名地有些发烫。他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