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当日便赎我出青楼了,据说赎走的只有我。老駂送我时还搭着我手,亲暱道:「我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将来还请你让殿下多多关照,才不枉妈妈疼你。」我不冷不热地点头,懒得应对之馀,又不想开罪她。眼见殿下派来的暖轿[1]已到,我就头也不回地跳上轿,庆幸自己终于能脱离青楼。
轿撵左摇右晃,街道上人声鼎沸。我揭开帘幕窥视这城市的真貌,只见整条街都是商贩,从麵馆到胭脂舖,又从洗脸水卖到冰品,且经商的大半都是女性。这街景竟让我有些雀跃。
我刚回过神来,就被送到一所大宅。我看着宅门关上,竟有要与那片繁荣永别的预感。但我还是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进了内院。我发现里面已有数十个年纪与我相若的女孩,每个都清秀聪慧。可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2],将来的造化却是未知。
府内的生活与青楼无异,我们在宅里照样学着各种技艺。青楼教的大多是风雅之事,唸的是诗词歌赋,此宅却有私塾,专教四书五经、史书国策。
我自幼喜爱历史、文学、哲学,却唯独不好儒学。政事上,礼治、正名尚符合情理。但论及人伦、君子我则不敢苟同。我在现代读过鲁迅,便只道礼教吃人,封建害人。「志士杀身成仁」[3],根本违反人性,违背进化论。
午后,夫子唸着一句句「君子」、「仁者」再到「存天理、灭人慾」[4],听得我摇头摆脑,已然云游太虚几趟。好不容易等到黄昏下课,我正想快步离去,夫子却叫住了我。
「双双,陪为师下盘棋吧。」他微笑道。
「是。」虽然不耐烦,但总得应付。
我本不擅棋艺,他邀我对奕,怕是有旁的话对我说。想及此,我便不怎用心佈局,只见步行步。
他似乎发现了我心不在焉,直接开口:「双双,你认为人性本为何?」
我抬头正眼望他,想从他眼神猜出用意,却只见他一脸慈蔼,带着期待地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道:「人性便是自然。荀子道人性本恶,说的不过是好利、疾恶、耳目之欲好色声[5]罢了。人不好利,何以有神农种田、嫘祖始蚕[6]?所谓好利,不过是求存。而荀子所见之疾恶,双双却以为,疾亦为羡,恶也同善。嫉恶如仇,因果报应,谁能论其为恶?耳目之欲好色声,敢问夫子,雅乐[7]孰美孰丑?声色又何以养耳目[8]?荀子道,人无师法,则争夺、残贼、□□生。如今想来,倒也未必。双双认同人需赖以师法,却唯独不认性恶论。」
夫子闻言,点头轻笑道:「所谓『存天理,灭人慾』,天理便是人性之善,亦即四心四端[9]罢了。荀子驳杂[10],性恶论又与孟子相悖,众人皆知其为异端,儒生大多不读。你对荀子之熟读,倒叫为师惊讶。」
我这才想到,古代科举考的是八股文[11],士人只读四书五经。《论语》、《孟子》……唯独没有《荀子》。
我思索一番后说:「双双以为,人当广纳百家之言,故才寻《荀子》来读。双双同意『存天理,灭人慾』,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12]违背了理学。『饮食者,天理也』[13],莫非天理亦自相矛盾?双双以为,求生乃天性,称为天理亦不为过。而『夫妻,天理也』[13]及见『孺子入坑』之『憷惕恻隐之心』[14],均只属求生。」我忽然看到他隐约浮起了尴尬之色,但我选择忽视,继续说:「人终有一死,夫妻之伦是以传袭保人道。而不忍孺子入坑,则救助他人后代以保人道。所谓人性之善,实非善亦非恶,不过从属于求生罢了。虽说善生四端,仁生礼,礼生节,但礼节固在人道。今以『守节』凌驾『饮食』,岂非尚人道而背天理?」
只见他一脸阴霾,旋即又若无其事地下了一子。少顷,他抬起头,以极轻的声音道:「此话不可再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