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拂干了甘敏眼角细微的不易让人察觉的泪痕。
乡村的小路上只有虫鸣和轮椅轱辘轴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周钦在甘敏前面稳稳的推着甘姝，遇到有坎的地方，就小心的将她抬起。甘敏则一直跟在后面，无声的踩着周钦影子的边缘。
光影变幻下，周钦被路灯照出来的影子时长时短的，所以甘敏有时候离他很近，有时候，又离他很远。
不公拢共也就几百米的路程，甘敏就在周钦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思绪乱乱的，好像脑袋里满满的在想什么复杂的东西，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受了惊吓所以在放空。
回家后甘敏给甘姝喝了磷酸□□口服液，又小口的给她喂起了牛尾汤，但其实甘姝最近的饮食都已经很勉强了，这次也只能喝下半碗。
甘敏的眉头皱得化不开，她忧心忡忡的放下了汤碗，开口对甘姝说道：“妈妈，要不……明天我们还是回医院住吧。”
或许周钦的安排才是对的，甘姝其实更需要专业的养护，更精细的照料，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每天被自己送到乡野的村口树下里晒太阳，听她的同龄人抱怨一下自家的老头是多么的闲散，而自己的孙辈又是怎样的争气。
甘姝却摇了摇头。
“别折腾了，去医院也不过是晚死两天，妈妈只有在家里过日子，在村里晒太阳，才能算是多活了几天。”说着，甘姝看了看院子里一边育苗的陶土罐罐，“我还想看你给我说的向日葵花田呢。”
甘敏一怔，也顺着甘姝的目光望过去，院子里，暖色的灯光下，她上个月栽种的向日葵种子已经发芽抽条到有人的小腿肚高了。
这段时间因为热搜的爆火和周钦的意外闯入，让甘敏忙得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情了。
“好。”甘敏看向甘姝，“我明天就把它们移栽到我们家门口的菜田里，过两三个月就能开花。”
“嗯，好。”甘姝点了点头，“咳咳……也不早了，你和小周去休息吧。”
甘敏手上下意识的给甘姝拍着背，下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甘姝说了什么，她不好答应，但也不方便反驳解释她和周钦的关系。
但甘敏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就比如……
“妈妈，你是什么时候，和周钦认识的啊？”
甘姝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对甘敏笑了笑：“嗯……其实小周很早的时候，就来医院看过我。”
甘姝在被甘敏接到北京之前，只听甘敏说是她在横店拍了戏，挣了钱，所以可以带她去北京的大医院治病。当时她那高兴的模样也不像是假的，而且，甘敏还给甘姝看了她在片场拍摄的照片。
甘敏人长得漂亮，身形又好，加上有同乡介绍，虽然不通演技，也能在片场做个女主角的光替、文替，偶尔也替女主角淋个雨。
不过淋雨这种事情甘敏是不会告诉甘姝的，只是甘敏新的手机不对甘姝设防，甘姝在翻相册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多划拉了一下发现的。
但是等甘姝真到了北京，人被安排进规格和服务显然都价格不菲的病房，甚至一住就是一个月之后，她才发现，她的女儿甘敏可能对自己撒了谎。
甘敏一定是对自己撒了谎。
甘姝年轻的时候也很貌美，也知道美貌降临在她们这样的家庭中，并不是什么命运的恩赐，更多的是会给她们带来苦难和诱惑。
甘姝选择了苦难，但甘敏……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而让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吗？
甘姝在愧疚和惴惴不安中揣摩着甘敏的心思，又在她来看望自己时观察她的神情，却发现她似乎更多的是……
恋爱了。
周钦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来医院见她的。
第一次见到周钦的时候，甘姝只觉得这个男孩长相俊朗，但人却有点阴沉，他原本在医院花园的树荫下无声的打量着自己，被撞见后却也不害羞，反而是径直上前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阿姨好。”
甘姝疑惑，但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钦是在神色若常的对自己打招呼。
“你好。”甘姝礼貌回他，然后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周钦仔细的端详着甘姝的面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觉得您很眼熟，像我的一个朋友。”
“是吗？”甘姝将信将疑，“你这个年纪，应该没有我这个年纪这样的朋友。”
“唔……”周钦思考了一下，然后笑了，“那她，算是我女朋友吧。”
“怎么能叫算是？”甘姝听了觉得有趣，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啊……”
但下一秒，甘姝就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一般，僵住了脸上的笑容，重新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
那便是三年前，甘姝和周钦的第一次见面。
两个人都没直说自己的身份，但是却互相认了出来，并缄口不言。
不过甘姝没有直接对甘敏这样说，她略过了周钦在那之后每隔一两个月便来医院看她一次，和她聊些天气空气之类的琐事但始终不表明自己身份的细节，只对甘敏说是在去年，甘敏去年过生日之前，周钦主动来找她，问她的女儿最喜欢什么？
这也是周钦第一次正式向甘姝介绍自己来历的时候，在那之前，他都让甘姝叫他小周。
要是以前，甘姝可能会回答周钦一些甘敏最喜欢的吃的，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话题，但是那时候，甘姝觉得，甘敏可能最喜欢的已经是周钦了。
“说起来，去年他来找我的时候，刚好也是四月。”甘姝笑了笑，“你的生日在六月，他提前准备了两个月。”
两个月？
甘敏眨了眨眼睛，对周钦来说，什么生日礼物，需要他提前准备两个月？
她跟周钦在一起三年，但只一起过过一个生日。
第一年，他俩刚认识的时候，没过几天便是甘敏的生日，两人的情分也还没到要给甘敏过生日的程度。
第二年，周钦的奶奶突然住院，他独自去医院看望，没有带上甘敏，于是甘敏去医院和甘姝一起过。
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周钦倒是难得的带她去了窗外有山有海的私房餐厅，给她看了夜幕下一千盏同时升起来的孔明灯，还说有几盏是周钦自己做的，甘敏当时就不信。
周钦怎么会有空做这种东西？
而且……
“孔明灯都是要自己放，自己许愿的。”甘敏虽然嘴上嘟囔着，但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嗯，那我们现在就去。”
“嗯？”
说着，周钦就起身过来拉着甘敏的手，带她去了海边的沙滩，在漫天飞舞的孔明灯下，和她一起亲手点燃了一盏。
甘敏记得他们点的那盏做工尤其精细，更让她确信这个制品绝无可能出自周钦之手。
但她却在那个时候开始天真的幻想，自己和周钦或许可以真的心意想通。
可惜两个月之后他们就遇到了洛染枝，周钦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开始做些让甘敏清晰认知自己身份和定位的事。
“咳咳！”
可能是说话太多，刚服过药的甘姝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将甘敏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甘敏连忙给甘姝递水。
甘姝摆了摆手：“小周他……其实是个好孩子。”
见甘姝不接，甘敏便放下了水杯，小声的问甘姝：“那你说要我们回家，也是提前告诉过这个好孩子的吗？”
甘姝摇了摇头。
甘敏不解。
甘姝便拉过甘敏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捏了捏她，虽然十分勉强，但她还是对甘敏扯出了一个笑容：“我知道这孩子犯了错，但我还是想相信他……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甘敏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看看小周吧。”甘姝松开了手，“刚才看见他手上身上都缠了白纱布，应该也是受伤了”
“他那都是装……”甘敏刚想否认，但又想起在浴室里看见的周钦肩上狰狞的伤口，还是改了口，“那我现在去看看他。”
虽然是这样说，但甘敏也是把甘姝安顿下来之后才上楼去找周钦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周钦回来后就接过了甘敏交给他的红塑料袋上楼换衣服去了。毕竟家里灯火通明的，他不能像刚才在外面一样穿个真空西装和女装长裤在甘姝面前晃悠，但只是换衣服的话，他人刚才怎么一直没下来？
牛尾汤还没凉，甘敏本来也想让周钦喝一口来的。
但还没等甘敏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她就闻到一股微妙而让人不安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
甘敏的神经瞬间一紧，连忙上前推开房门。
一眼并没有看到周钦的人，再看一眼，甘敏发现自己的床上好像躺了个人。
或者说，是倒着一个人。
甘敏房间的四件套也是由夏聆铃精心搭配的，纯白纯棉满刺绣工艺，绣的也是纯白绣线拼接而成的小雏菊，只是上面现在缀上了些斑驳的鲜红血迹。
很刺眼。
甘敏的心一沉。
“周钦？”
对方并没有给答应。
甘敏的脸色瞬间煞白起来，她慌乱上前去拍了拍深深陷进床单杯罩里的周钦的侧脸。
“周钦？！”
还是没有答应。
甘敏的心跳直接漏了两拍，以为周钦真出了什么事。
虽然下午周钦确实碰瓷假摔，但他被割裂的现在还在往外渗血的皮肤确是真实的，周钦脱了西装外套，只裹着绷带倒在自己的床上，床单应该也是这样被弄脏的。
“周钦！”
啪嗒。
与无措的呼喊一同泵出的，是自甘敏眼眶垂落的泪珠。
啪嗒对一声，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周钦的眉心，让他的眉头条件反射的一皱，然后胸腔不解风情的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嗯？怎么了？”
听起来像只是单纯的没睡醒。
甘敏一怔，松了口气。
“你吓死我了……”甘敏这才止住了轻拍周钦脸的动作，想要把手收回去。
但下一秒就被周钦一把抓住。
也在那瞬间，周钦睁开了眼睛。
他抓着甘敏的右手不放，灵活的翻了个身，却看见甘敏小脸惨白的跪坐在床前，他连忙起身：“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甘敏的神情透出几丝惊愕。
自己哭了吗？
甘敏用另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是有点湿润，明明自己以前也不是爱哭的人，怎么现在老是忍不住掉眼泪呢？
甘敏用食指左右拂了拂自己的眼角：“你看错了。”
周钦哪里会看错，他将甘敏的另只手也抓了过来，舔了舔她的食指指腹。
“咸的。”周钦盯着甘敏诧异的眼神，“就是眼泪。”
甘敏的脸瞬间红了：“你撒谎，我刚才不是用的这个位置。”
“那你用的什么位置？”周钦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你说说，我帮你擦干净。”
甘敏急了，怕周钦又做什么骇人的动作，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却听见对面因为被连带的动作倒吸一口冷气。
“嘶——”
甘敏瞬间慌了神。
“怎么了？”
“没事……扯到伤口了。”说着，周钦眼睛往下一垂，“还弄脏你床单了，抱歉，刚才太困了。”
“所以你刚才只是睡着？”甘敏还是有点不太确信。
周钦笃定的点了点头：“只是睡着。”
甘敏看了一眼周钦的右肩，心里还是酸酸的：“今天就该把你送进医院……”
周钦挑了挑眉头，神情有几分无辜，但人伸手把甘敏拉进怀里：“让你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你，我知道你是故意摔的。”甘敏声音瓮声瓮气的，“但是，下次可以不用摔这么真。”
“不真你怎么会心疼我？”周钦笑了。
“我也没有心疼你。”甘敏把周钦推开，“绷带拆了，我重新给你消毒上药。”
周钦不依，搂着甘敏就往床上倒。
“不要，我困了，你上药给我疼清醒了，你就睡不着了。”
？
甘敏觉得周钦似乎耍了个流氓，但又不好点破。
她推了推周钦，没推开，其实也是自己没用力，但她嘴还是硬的：“我同意你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