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时期的雨已经有了刺骨的寒意,潮湿的秋风卷着银杏叶掠过红砖墙,零落在地面被来往行人碾成满地碎金。
沿街的咖啡店换了新装修,彩色玻璃窗在雨中泛着朦胧的光,像被水洇开的油画颜料,模糊了脑海里练习室镜子里的倒影,金泰亨甩了甩挂着水珠的刘海,似乎就能够摈弃一切杂念。
"你要更努力才行啊。"
方时赫几乎对每个被淘汰的练习生都说过这句话,看似鼓励的话语中在开足了暖气的房间里,也无法抵挡冷意顺着脊髓扩散到四肢百骸。
金泰亨把脸往宽大的卫衣帽檐里埋了埋,踩着积水往巷子深处走去。
穿过钢筋水泥林立的街道,他迫切的想要去到无人在意的角落,老旧秋千上斑驳的漆印,如同还在大邱上学时沙土操场般的沙坑,那种令人安心又熟悉的陈旧感是他在首尔街头寻找到的仅有的慰藉。
然而今天连这片净土都被人占据。
女生背对着他坐在亭内,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一手挡在面前,另一只手压着身边的手提袋,倔强的抵御狼狈。
他抬头看着阴沉的糟糕天气,公园之外,踩着帆布鞋的脚已经自作主张往前挪了半步。
顺着八角亭边缘落下的雨水织成珠帘,接着有一瞬间的中断——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零星的水珠飞溅,虞瑞叶警觉地仰起脸望向来人,有一滴水珠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很快又滑落,顺着削瘦的下颌往下淌,在米白色毛呢外套的肩头晕开深色痕迹。
她鼻尖红红的,眼角也红红的,刚刚水珠残在脸颊滑出蜿蜒的水痕,清凌凌的目光让金泰亨呼吸都暂停了一瞬,简直像是自己把她弄哭了一样。
甚至令他手足无措,一顿胡乱比划半晌才找回声音,却只发能出“呃”的拟声词,接着便尴尬的顿住,按下倍速慢放的几秒内,脑子里晃过的各种交友技巧因担心太过冒昧而被一一否决。
最终汇总成一句:“或许,你需要帮助吗?”
虞瑞叶沾着水汽的睫毛缓慢眨动,她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金泰亨。
在她面前站定的少年,灰色卫衣叠穿磨白牛仔外套,手里还握着便利店塑料袋。
和样貌完全不同的低沉嗓音,无端让虞瑞叶想到学校周末开设的英才班,声乐科总是传来古典乐伴奏,脑海里自动生成触碰到大提琴琴弦震颤时溅起的松香粉末的场景。
她很快收回发散的意识,"我看起来很需要帮助吗?"
清清冷冷的声音敲进金泰亨的耳朵,莫名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宿舍窗台上闵玧其带回去的那盆薄荷草盆栽,一时忘了还要回答。
看少年没有反应,虞瑞叶迟疑的再次开口:"还是说……这里停留禁止?"
重头开始学习的新语言板块,偶尔会出现加载过慢的情况,然后出现混淆语法或用词的错误。
虞瑞叶说韩语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带着类似吴侬软语的调调,尾音总爱拖着,越拖越像在娇嗔——但不做作,放在她身上就是非常舒适合理的,有种泰然自若的叙事感。
于是无伤大雅的小错误都显得可爱。
金泰亨耳尖发烫,慌忙摆手,下意识提高的音量在亭子里格外清晰:"不是的!因为下雨了……"
意识到自己反应似乎过大了,红色从他的耳根蔓延到脸上,他轻了声音,语速飞快的解释:“因为下雨了我担心你是没有伞被困在这里……”
他视线扫过虞瑞叶身旁翻倒的手提包,半截被雨水泡涨的纸张裸露在外,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被雨水晕染成团,但剩余的字眼也足够判断出是份医院的诊断报告。
"你的...报告湿了。"
虞瑞叶“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把纸张往包里塞,只余指甲在纸张边缘留下月牙状压痕暴露了她的点点心绪。
金泰亨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动作,他考核不如意时的月末测评报表也被如此对待过。
他鬼使神差地往前跨了一步,卫衣兜帽滑落时带起的气流让虞瑞叶不得不后仰才能保持住安全距离,风卷着雨水掠过她的脖颈带来细微刺痛,她瑟缩了下肩膀,又往回靠近了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样可能会感冒的。”他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多老套,耳尖腾起的热度更甚,简直足够蒸发雨水。
“好俗套的台词,你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和亲故们张口就来的小剧场,不知为何就在此刻排演,
金泰亨笑:“阿尼,因为公主nim在这里不是吗?”
落难的,公主殿下。
"瓜兮兮。”虞瑞叶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着,看到对方困惑地眨眼才满意的切换回韩语模板,“你是什么?来拯救公主的骑士吗?”
其实她的语气算不上好,只是因为语速缓慢和说话习惯,落入金泰亨耳里,就变成是在撒娇般抱怨。
金泰亨露出个四四方方的笑容,坐在了虞瑞叶身边,递给她罐装可乐,手伸过来的时候卷起一小节袖口露出了手腕处的膏药,随风而至的气味,和她找人从国内代购给闵玧其缓解疼痛膏药一摸一样。
啊,看来是闵玧其同会社的练习生,或许是关系更亲近一点的朋友。虞瑞叶在心中有了定论,态度悄无声息的更柔软了一些。
她只迟疑了一瞬,接着打开易拉罐。
重生后的九百多天,虞瑞叶依旧会在午夜惊醒,也依旧保持着前世作为模特的习惯,回到少年时期,也鲜少触碰高热量的食品,好像这样才能提醒自己,上辈子的经历不是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
气泡顺着喉咙涌入胃部的刺激感随着迅速扩散的调动着多巴胺分泌,从阴间还阳似的,连同世界都明亮了几分。
她突然问:“练习生也可以喝可乐吗?”
金泰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疑惑她是怎么猜到的这点。
看来闵玧其总是吃的很少是个人问题,虞瑞叶晃了晃脑袋。
另一方面也被金泰亨表情取悦到,有种逗猫逗狗的乐趣,嘴角不自觉上扬,飞扬起的眉梢都流露出快乐的情绪。
于是好心情的夸道:“这边经济公司很多啊,你这个长相,不是练习生比较奇怪吧。”
“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金泰亨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雨声玩笑般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喉结滚动好像变得艰难。隐藏成员的存在,是随时可以砍掉的planb,是出道组名单里可以被红笔反复圈画又涂改的名字。
“这样啊。”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好似漫不经心的应了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口腔里的甜味褪去,余味苦涩,金泰亨依旧笑着,“公主nim好冷淡啊。”
“我本来是在等……”
虞瑞叶转移话题,迟疑要不要点名失约的某人,金泰亨马上接上她的话。
“雨停?”
“……猫,一只离家出走的流浪猫。”
“你的猫跑出来了吗?需要我帮你找吗?” 金泰亨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不用,不愿意的话,怎么都会逃走的。”
“或许是还在试探!流浪过的小动物都很警惕的。”
明明上一秒自己还陷入难过的情绪,下一秒就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自己呢,虞瑞叶侧过脑袋肯定道:“你说的对,真的很警惕。”
她视线移到金泰亨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记忆与现实产生奇妙的重影。终于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熟悉感的来源。
她上辈子唯一上过的全球性杂志封面,就是这张脸。
不会记错的,更成熟的这张脸。
“怎……怎么了?”
金泰亨被盯的不自在,视线往身后望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哇!难道公主nim真的有可以看见什么神奇事物的能力吗?
“你会成为大明星的。”虞瑞叶笑,语气肯定像陈述什么盖棺定论的事实,好像有稳定人心的力量。“登上全球杂志的封面的那种,super star。”
金泰亨怔怔的盯着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他好像要完蛋了。
话虽如此,实际上在话说出后,虞瑞叶反倒没有那么肯定,她的生活就已经完全和上辈子错位。
在原本的时间线中,本该在两年就诞生的表妹,早早地躺在了医疗废弃物名录里,而始作俑者正是她重生后打给小姨的那通国际电话。
蝴蝶扇动的翅膀带来的是截然迥异的两种人生。或许今天她和面前人的交集,也会影响故事的进程。
谁知道呢。
小姨是个好人,比起上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溺爱填满着她空虚的内心,可偏偏是中文字样"孕13周终止妊娠"的字样的报告,总时不时提醒,是她窃取了本该属于妹妹的生活。
仅仅是一瞬的想法,都足以应激般的触发她胃部痉挛,短暂的快乐过后,仍是足以掀起她情绪海啸的自我内耗。
虞瑞叶侧过身去在包中摸索翻找,几个玻璃瓶碰撞的声音引得金泰亨探过头来,然后被她一只手推搡回去。
女孩手掌柔软的触感,带着馨香气味的体温,模糊了金泰亨的思绪,错过了药瓶上的字样。
“你没事吧?”
虞瑞叶来不及回答,就着可乐吞咽下药片,也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新的药品有强效作用,胃部的抽搐竟然缓解了许多。
“只是胃病犯了。”
谎话脱口而出,裹着雨汽变得粘稠,尾音散在雨声中轻得像叹息,金泰亨却觉得每个字都重重砸在鼓膜上。
“那你还喝可乐!是可乐的关系吗?”
他眼里的担心几乎凝聚成实质。
虞瑞叶轻笑出声,用着尽量轻松的口吻:“大概是我太挑食了的报应。”
金泰亨视线飞快的扫过她打量。
保护欲是个很玄学的词汇,没有具体的标准,如果要具象化,那就是此刻的虞瑞叶本身。
她有一种特别的破碎感,脸上的线条那么精致却又那么“薄”,像飘在空中美好瑰丽摇摇欲坠的梦。
“你也是练习生吗?”
“不是。”她最终还是吞咽回去那句“很快就会是了”。
“那没必要再减肥啦,你已经很瘦了。”
就算是练习生也很瘦了。金泰亨眉头蹙起,大概是把她的话当作是减肥的借口了,小韩容貌焦虑就是这么严重,在首尔,连小学生都会注意形象管理。
“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店——”
“走吧。”
“什么?”
“不是要去吃饭吗?”
“走吧,骑士先生。”
雨伞的金属卡扣弹开的脆响惊动了凝滞的空气,深色伞面撑开小片晴空,虞瑞叶提起包,自然的钻进伞下。
清雅的柑橘气息扑面而来,金泰亨差点被自己的呼吸呛到。
"那个……还没有介绍,我叫金泰亨。"
"虞瑞叶。"她扯了扯湿透的衣袖,指节被冻得泛红,还不知怎么的蹭破了皮。
金泰亨把发烫的指尖藏进袖口,雨伞微微倾斜的弧度泄露了少年的小心思。
真的很好懂——或者,他说根本没有想要藏匿想法的意思。
雨势渐大,暴雨在伞面敲击出密集的鼓点,伞骨承受不住水压发出声响,虞瑞叶几乎蜷缩靠在金泰亨的怀里,即便如此小心翼翼,两人同款白色的鞋面仍旧不可避免的沾染上泥点。
太近了。
近到虞瑞叶嗅到少年身上未褪祛的染发剂味道,他发根新生的黑色像道隐秘的分界线。
虞瑞叶积水里自己的倒影,未成年的身体里装着成人的灵魂,连情绪都被浑浊孔浸染。
她忽然停下脚步:"金泰亨xi。"
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她身上清新的香气,夹杂着似有若无,橙皮爆汁的那种微微苦味和酸涩感。
“你家经纪公司没教过不能随便捡路边的野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