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桑群的手艺不至于炸了厨房,但顶多就是勉强下咽的程度。阮牧年边吃边叭叭,评头论足,桑群坐他旁边,听烦了就重重捏一下手指。
尽管嘴上十分嫌弃,但还是老老实实吃完了整碗面,毕竟快一天没进食过正常食物了。
阮牧年瘫在桑群身上:“不想洗碗。”
桑群:“那就让它发霉。”
阮牧年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去洗啊。”
“我煮的为什么要我洗,”常驻洗碗工桑群终于抬起了头,“不干。”
“嗯……”阮牧年现在也不想去管一只碗的命运,“今晚洗澡吗?”
“你黏成这样,”桑群抓了抓他的手,“洗得掉吗?”
“啊,”阮牧年声音低了低,“那去睡觉吗?”
“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一觉天亮。”
桑群不太相信,掰过他的脸:“真的?”
“没骗你,”阮牧年说,“做了点睡前运动,睡得很好。”
“嗯?”桑群挑起一边眉。
阮牧年顿了顿,没忍住笑了:“你这什么脑回路啊,为什么总能想到一些废料?”
“睡、前、运、动,能有多正经?”桑群一字一顿,“我又不纯洁。”
阮牧年笑得一抖一抖的:“别人知道你这么好色的嘛?”
“没,”桑群挠了挠他的脸,“就你。”
阮牧年笑了一会儿,翻了个面改趴在桑群身上,两条手臂圈着桑大抱枕。
察觉到怀里人又有些情绪低落,桑群拨了拨他的头发,企图转移注意力:“头发有些长了。”
“桑群……”
阮牧年好像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音量太小听不清楚。
桑群低下头凑近他:“什么?”
阮牧年抓紧他的衣服——这件衣服今天真的多灾多难——闷闷开口:“……为什么我们不是兄弟呢?”
桑群怔了怔。
“如果我们有血缘关系就好了,”阮牧年埋着头胡言乱语,“你叫阮群,或者我叫桑牧年,我们血浓于水,永远是彼此的家人,永远也不会分开……”
只有在桑群这里,阮牧年能得到自己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他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果是亲兄弟就好了,有血脉作为纽带,他们就能被永远联系在一起。
他也就……拥有了真正的家人。
桑群半晌没说话。
阮牧年说到一半就收了声:“我随便说说,你不用当真……”
“你觉得,”桑群说,“我们会分开吗?”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阮牧年故作轻松地说,“大学啊工作啊,当然不会一直待在一起了。”
“从认识到现在,我们分开过吗?”
“……”
没有。
的确,没有。
他们是同级,有时甚至是同班,就算是放假,阮牧年也会经常去桑群家串门。
他们熟悉得宛若亲兄弟,这也是阮牧年遗憾的地方,因为宛若只是宛若。
“情况不一样,”阮牧年说,“我们又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绞在一起的双手忽然被人掰开,桑群依旧面无表情,但阮牧年感觉他有些生气。
自己说的话确实过分,可就好像撕掉结痂会上瘾一样,既然都要痛,早痛晚痛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承认自己失去了父母,再去接受将来会失去朋友、兄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牧年。”
桑群不爱叫他的名字,他曾说过念全名对被称呼的人来说很有冒犯感,除非桑群本人确实带着冒犯意味。
今天他已经叫了自己的名字四次,都是在不太高兴的状态下。
果然还是惹到他了,阮牧年在心里叹气:“干嘛。”
桑群把他从自己身上掀起来,按到沙发背上。
靠都不让靠了。
阮牧年抿了抿唇。
桑群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泪痕已经不明显了,但眼角依然透红。
“他们让你失去爱的能力了吗,”桑群低声问道,“连是否有人会为你留下都不再奢望了吗。”
阮牧年一怔:“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值得?”桑群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们的选择证明不了什么,你不要做任何人的附庸。”
“可我想成为附庸,”阮牧年说,“我想在提起某人的时候,心里有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他;我想在回顾一切的时候,不用去反复咀嚼孤独的苦涩;我为什么不能是谁的附庸呢?我注定被抛弃吗?”
明明每个字眼都戳着心尖发出,阮牧年却感觉不到多少情绪,几乎是非常平静地说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失去了爱的能力,但他好像……真的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桑群没有回答他,换作别人也回答不了。
不过是发发牢骚,阮牧年没奢求真的得到回答。
可桑群虽然没说话,却慢慢朝他靠近。
又要贴鼻尖吗,也是,嘴笨的人只能想到这么点安慰人的手段了。
阮牧年看着那张脸在自己眼里放大,然后缓缓上移。
好像有哪里不对,这是要……
桑群轻柔地吻在他额心。
阮牧年呆在原地,瞬间宕机。
“据说每个孩子都有爱人的能力,父母是他们最合适的引导者,”桑群轻声开口,“没被引导的孩子反而会对情感更加敏感,这是对他们体会爱的补偿。”
什么啊。
他在说什么。
“我不觉得你感受不到,”桑群说,“他们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这是他们的失职,不该是你的过错,也从来不是你的原罪。你明白,只是不甘心。
“但跑到我面前哭诉自己一无所有,这是在做什么呢?”
啊。
他不知道。
“年年,”许久未闻的昵称从眼前人口中冒出,桑群摸了摸阮牧年的头发,告诉他,“父母又不是必需品,总会有人去爱你。”
阮牧年又想哭了。
为什么今天的眼泪格外多且难以控制呢?是因为他已经彻底把心里负责防卫的壁垒撬开,所以任何细微的触动都会引发阀门失控吗?
又或许答案很简单,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桑群。
所以无需掩饰,也无需忍耐。
阮牧年揪住桑群的衣领,嗓音不自觉沾上哭腔:“包括你吗?”
“嗯,”桑群说,“包括我。”
鼻尖骤然一酸,阀门果然失效了,阮牧年完全无法自控。
“所以不是亲兄弟也没什么不好的,”桑群耐心地帮他擦拭眼泪,“残酷地说,血脉从未带给你想要的,是不是?拿它当纽带太脆弱了,年年,只有爱能联系人们,也只能是爱。”
阮牧年咬唇扑进他怀里,泪水尽数蹭到桑群侧颈上。
“换句话说,我们难道还不算兄弟吗,”桑群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一直追着你的背影长大呢。”
“你又不认我。”阮牧年闷闷道。
“没有,”桑群说,“你将我照顾得很好,哥哥。”
“……再叫一声。”
“得寸进尺啊。”
“桑桑……”
亲昵的叠词令桑群头皮发麻,他瞬间妥协:“知道了,哥哥。”
阮牧年从他肩头抬起脸,定定地看着桑群:“你……”
开了头却说不下去,阮牧年忍不住视线乱瞟。
“嗯?”桑群捏着他的脸蛋,没有催促,说起另一件事,“今晚一起睡吧。”
阮牧年瞬间瞪圆眼睛:“真的?”
“嗯。”
“像以前那样?”
“当然。”
“你不嫌弃单人床了?”
“抱着睡勉强能接受。”
“桑桑桑桑桑宝,”阮牧年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好几下,“哥哥爱你!”
桑群偏过脸不让他动手动脚:“肉麻。”
阮牧年勾着他的脖子:“你现在还抱得动我吗?”
桑群不语,只是一味发力托抱起他。
“哇。”
盘腿挂在桑群身上,阮牧年不由想到,面对面抱人的姿势往往常见于那些带娃出门的大人身上,他们会以环抱的姿势给予孩子安全感,又用高阔的视野维护他们稚嫩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只是这种经历对于他而言,从记事起便可望不可求。
据说有些大人还会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他们征服世界的“大马”。但阮牧年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捷径,面对看不见的风景,他只能努力踮起脚尖、努力长大,用笨拙的方式去追逐别人哭闹一声就能看见的风景。
他长得很高很高,终于有能力去看想看的风景,却也永久失去了被托举起来的资格。
身上的人又忽然安静,桑群拍了拍他的屁股:“年年?”
阮牧年回过神,在桑群头顶蹭了蹭,蹬腿下地,重新张开手臂:“我也试试。”
两人身高相仿,桑群拒绝八爪鱼式的拥抱,阮牧年围着他比划了半天,最终一弯腰采用了最能维护对方面子的公主抱。
双脚离地的瞬间,桑群向来冷淡的脸色难掩惊愕。
阮牧年甚至还把他往上颠了颠:“还行,你不重啊。”
桑公主躺在他怀里抱臂冷讽:“那你别手抖。”
“没抖,我还能抱着你去跑马拉松呢。”
“骗鬼。”
“桑群,”阮牧年正着头斜睨他,“我好看吗?”
桑群:“?”
“他们说从下巴看人是死亡视角,”阮牧年说,“你评价一下。”
桑群:“丑死了,小花猫。”
阮牧年嚷嚷:“我要把你摔地上了!”
“腿都动不了的人,”桑群说,“甩得掉我吗。”
“谁说的?”
阮牧年立时在客厅走了三个来回,气都不带喘的。
“厉害,王子殿下,”桑群没想折磨他,主动抱上他的脖子缓解对方压力,“那送我入寝吧,我会自己盖被子。”
“哼哼。”
顺利躺到床上,阮牧年正要一起爬上来,却被桑群一脚踹开:“去洗脚。”
“那你呢?”
“你先去,脚也要我帮忙洗吗?”
“我感觉没多脏……”
“你今天出门了,图书馆,少说几公里,”桑群眯了眯眼,“不洗滚沙发睡去。”
“我又没运动,也没出汗……”
“你走路了。”
“……”
阮牧年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挪去卫生间。
桑群半躺着看他进了厕所门内,暂时看不见外面的场景,才下了床悄悄摸去玄关。
阮牧年孤独地洗脚,有种被迫接受戒断训练的郁闷,想到待会儿桑群还得过来洗一下,把自己丢在床上,更是一阵不爽。
干脆打盆水出去让他在卧室洗得了。
然而当他端着脸盆走出来,卧室的门半开,床上却没有桑群的身影。
阮牧年连忙把脸盆原地放下,跑到卧室内:“桑群?桑……”
他的目光环视室内,触及床头柜边时骤然一顿。
一只有些老旧的毛绒熊布偶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光滑溜亮的黑珠眼睛看着他。
一道封存在记忆深处许久的熟悉声音响起,瓮声瓮气:“好久不见,年年,你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