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溪镇上空,一道黑影飞快掠过,迅疾如闪电。
定睛一看,并不是闹春的狸奴,而是一身穿黑衣、脸罩黑布的贼人,此人行走于各家房顶之上如履平地,更不用提身后还背着昏迷不醒的钱老太爷。
二人一直走到了城墙跟底下,望着三丈有余的城墙,贼人脚尖轻轻点地,即刻拔地而起,飞过高墙。
一路沿着人迹罕至的小道,走到了郊外荒废已久的城隍庙中,贼人扬起手,疾风骤起,干草被赶到一处,而后贼人人将钱老太爷放置于干草堆上。
贼人非但不谋财害命,反而将双手合十,上下拜了拜,才长舒一口气,扯下蒙面黑布。
莲玉吐了吐舌头,出此下策,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啊!
罪过罪过。
戏台已经搭好,就等好戏开场了。
。
天际泛着鱼肚白,地上的青石板挂着露珠,打更人边打哈欠边敲梆子,心里想着一会儿是去老李家喝碗热羊汤,还是去老孙家吃个包子,赵家的云吞也不错。
不能细想,越想越饿。
打更人晃了晃手腕,重重地敲下:“天干物燥——哎呦,走路不看路啊!”
来人没头没脑的一通瞎跑,差点将打更人掀翻在地,他稳住身形,狠狠啐道:“大清早这么着急,急着给你爹上坟去啊!”
碍于宵禁、熬了一夜早就熬红了眼的钱老爷闻言怒火攻心,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打更人,颤声道:“口出狂言!来人,给我打!”
“哎,老爷老爷,咱们要事在身,跟他计较什么!”
钱家的管家赶紧使眼色让人把老爷带走,又将打更人扯到胡同里,家中本就是多事之秋,不能再凭空多生事端了。
钱老爷捂着胸口,管家赶紧凑上去给他拍着背顺气:“老爷,老太爷吉人天相,您别急。”
“不急,我怎么能不急啊!”年近半百的钱老爷这些年养尊处优,白胖的脸跟包子似的,肉眼挤出两滴浑浊的泪:“咱们几十号人都没看住,哪是老太爷梦游啊,我看分明是、分明是妖邪作祟!”
仿佛冥冥中有指引一般,钱老爷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一声兴高采烈的欢呼。
“老神仙!我可找着您了!”
身穿半旧枣红色对襟短衫、皮肤黑里发红的女子手提一条还在翻腾的鲤鱼,扯着一白胡子老头的袖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喜气。
“您说我家的羊没丢,起初我还不信,结果昨天夜里真的自己跑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胖了不说,母羊还揣了崽!”
老神仙莲玉捋了捋胡子,笑眯眯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然胖了,这可是莲玉昨天晚上亲自去集市上买来的肉羊。
女人家的羊并不是丢了,而是被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骗去吃了,自然,这番实情莲玉不会让她知晓,左右羊回来了,混混也被她教训了,皆大欢喜。
女子抬袖蹭了蹭额角的汗,叹息道:“若是羊没了,我家大丫的嫁妆怕是都凑不齐,您上次就没要我的卦金,这条鱼可是我家男人刚去抓的,还活着呢,您必须收下。”
莲玉抿唇笑了笑,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余光瞥见渐渐靠近的钱家一行人,装出一副更高深莫测的模样。
“敢问这位道长,能不能给钱某人算上一卦?”
听墙角的钱老爷终于按捺不住,他心里亦有盘算,若此人是那种坑蒙拐骗的假道士,何必不收钱也不收鱼,若是真有几分真才实学,那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钱老爷不顾管家劝阻,执意要来请人卜上一卦。
莲玉睨了一眼腰背佝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钱老爷,心里默念罪过,丢下一句“治标不治本”后,摇头晃脑、转身离去。
钱老爷愣在原地,左想右想,也想不通此言何意。
“钱富,你说他是何意?”
钱管家搔了搔头发:“老爷,我也不识几个字。”
就在此时,钱家派出去寻找老太爷的小厮跑了回来,边跑边喊:“人找着了,找着了,一切安好!”
钱老爷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终究没有延续到第二天。
当天夜里,钱老太爷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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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仙!老神仙!”
“我们可算找着您了!”
翌日清晨,莲玉甫一踏进巫溪镇,就被早早守候在城门口的钱家人逮了个正着。
众人连拖带拽将莲玉带到钱府,又七嘴八舌将事情缘由讲了一遍,始作俑者莲玉的注意力全在仙官转世的钱家大孙子钱巨多身上。
钱巨多年岁不大,可双颊凹陷、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满脸写着对金银财宝的不屑一顾,见着莲玉的第一眼就给她了一个大白眼。
“老骗子。”
钱少爷赶紧捂着孩子的嘴,讪讪笑道:“童言无忌,老神仙莫怪。”
道士莲玉一挥浮尘,掐指一算,装模作样晃晃脑袋:“啧,原来如此。”
“仙家可知是何妖物作祟?”钱老爷虽不知内情,却坚定认为除了妖怪没人能做出几十双眼睛底下把人偷走。
“非也非也。”莲玉轻咳一声,逡巡四周。
钱老爷立马屏退左右:“请仙家明示。”
“钱老爷。”莲玉端起茶盏:“你糊涂啊!”
钱老爷起身就要拜:“恳请仙家明示。”
莲玉又咳一声:“亲生骨肉流落在外,钱老太爷能不着急吗?”
“亲生骨肉?”钱老太爷摸了摸下巴,呵呵笑了:“仙家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虽然有些钱财,可家风严谨,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莲玉闭目掐指,片刻后指着东南角:“此处是谁居住?”
钱老爷思忖道:“是犬子一家三口。”
“那就对了。”莲玉忽然起身:“天机不可泄露,贫道言尽于此,钱老爷好自为之。”
莲玉走后,钱老爷思索许久,儿媳跟儿子青梅竹马,又给他家生了唯一的男丁,是钱家的功臣,让他开口问儿子是否与别人有染?
钱老爷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让他的老脸往哪搁啊!
可不问又不行,钱老爷咬了咬牙。
问!
虽然钱家如今富甲一方,钱少爷依然放不下从小练出的好武艺,正午时分太阳地,打着赤膊拉弓。
钱老爷亲自去了一趟儿子的院里,方一出口,就瞧见儿子那张圆脸红了起来。
“你个不孝子,你真在外面养了人?”
钱少爷小声辩解:“爹,你说什么呢!不是这回事,是我上次跟李家那几个喝酒时叫了歌女作陪,我发誓再无其他,三娘因为这事,半个月都不允许我进房了。”
钱老爷皱眉道:“当真?”
钱少爷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绝对是真。”
“那就难办了。”钱老爷忽然脸就沉了下来。
不是儿子,就是儿媳了。
莲玉自然不能任由钱家这么猜下去,当天夜里,钱老太爷就被送到了最远的一处——五十里外的石林书院。
杜自华原本这天夜里不打算翻墙出去玩的,可外面的蛙鸣一声高过一声。
书院里的学生都是自己带口粮,他已经半月余没沾过荤腥了。
若是能抓两只田鸡,剥了皮之后火上一烤……
杜自华旋即起身,踩着墙角下的水缸翻出了石林书院,而钱老太爷正正好躺在杜自华去池塘必经之路的一座小桥边上。
隐去身形躲在树梢的莲玉终于放下心来,若是这一次钱家还猜不着,她就只能将钱巨多绑了卖去深山老林,让钱家只有杜自华这么一个选择。
低头一瞧,杜自华已经发现了钱老太爷,莲玉并指虚空一点,钱老太爷缓缓睁开了眼。
杜自华将人扶起:“老人家,您怎么睡在这儿了?”
钱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胸口起伏,发出拉风箱的动静。
杜自华又是拍又是捶,终于,钱老太爷咳出一口痰,顺了顺气。
可打眼一瞧周围的景色,小桥流水、夜深人静,钱老太爷的眼瞳陡然缩成了针鼻大小:“好孩子,这是哪啊?你又是谁?”
杜自华答:“这是石林书院。我是石林书院的学生,我姓杜。”
“不是奈何桥就好。”钱老太爷老泪纵横,紧紧握着杜自华的手:“好孩子,能麻烦你给我家里送个信吗?我乃是巫溪镇钱家的,他们会重重谢你!”
杜自华脸上露出讶然的神情:“您是钱老太爷?实不相瞒,我祖母、我母亲、我阿姐都在钱家做工。”
树上的莲玉拍了拍手,功成身退,告辞!
莲玉唤来祥云,驾云往青衍宗飞去。
她前几日托胖鸟给青雀上神留了口信并附上一缕法力,说她会晚些日子回去,若是天庭有异动,可随时顺着法力来寻她。
天帝寿辰少说能举办个把月,好不容易摆脱了九重天上那些烦心事,莲玉才舍不得走呢。
眼前两位仙官历劫之事告一段落,她终于有心思回家看看了。
阿清在院子里种的豌豆长得正好,莲玉到时,他正坐在屋檐下剥豌豆,莲玉从芥子袋中找了个兀子,挨着他坐下,开始剥豌豆。
可忙起来还好,但凡闲下来,那张烦人的脸就不由分说地往她脑子里钻。
讨厌讨厌!
过了没一会儿,阿清期期艾艾道:“师姐,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莲玉目视前方,板起脸道。
阿清咽了口唾沫:“可你已经扔了快半斤豌豆了。”
“什么?”莲玉回过神,盆里全是豌豆皮,圆滚滚、绿油油的豌豆在地上乱滚。
莲玉干笑两声,掐了个诀,豌豆仿佛长出了手脚,排着队飞进盆里。
“弄错了,天庭辟谷许久,都不知这是什么吃的了。”
阿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还有……”阿清抬眼看着莲玉,怯怯道:“门边那位神君来了许久了,应是找师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