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从未想过,谢皇后过世后,自己第一次在宫中过夜,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德妃遣人为她在长乐宫东厢安置寝榻,口中称“谢皇后旧眷,不可慢待”,言辞周到,礼数无缺。连被褥都铺得极细,枕巾上隐隐还有新焚香的气息,仿佛真是接待一位贵宾。
可应如是坐在那张缎面软榻边,却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浓起来。
无人看押,门未上锁,宫人执灯时态度温顺,口口声声称“娘娘吩咐要好生照料郡主”。可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这不是软禁,却比软禁更难熬。
是那种将你圈在体面与规矩之间的慢刀子,不拷问,只让你无声地耗。
*
她没有脱衣,甚至连外袍都未解,只将头发松了些,侧身靠在榻边,抱膝坐着。
身后芷香早已安置妥帖,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言。她年纪不大,但自小跟着应如是,今夜也懂得:这不是病房,不是太傅府,是皇宫。一句多话,可能是刀。
夜深后,殿外的灯仍未灭。
她一度闭眼,似是歇息,却并未真正入眠。
她在等。
等的是宫中是否还有其他动静——哪怕只是一封内侍传信、一阵脚步异常、甚至一个新面孔。
可整座长乐宫静得像水底。
只有宫墙另一边传来极远极远的一声夜更铜锣。
她忽然想起昨夜沈行之说话的样子。
他退烧后,虚弱得连眼都睁不开。她喂他水,他咽得极慢极慢,每一口都像在沙中含雪。他试图说话,唇齿僵硬,舌头只绕出一个音,便断了。
可他仍看着她,眼神不松不乱,像是拽着她的一点魂。
——“……你、去……去……”
她握着他的手一整夜,甚至连他轻轻抽动的手指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无力到极点、却又不肯松开的挣扎,比任何伤口都更令人疼。
而今夜,她不在他身边。
她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宫中权力的漩涡中心,被困、被拦、被温柔地裹进绵密的陷阱。
若明日她出不去,若她再不能将那些纸页呈上圣前——那么这一切,就成了一场白费。
*
子时将尽,殿内只剩下极淡的一盏琉璃灯,投下浅金色光晕。
应如是终于起身,披衣立于窗边。
她没有出门,没有吩咐,也没有要求任何人通传德妃。她明白,任何主动在此刻都是一种暴露。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稳住。
直到天亮,直到这场“礼待”结束,直到她被允许“送出宫门”。
她必须撑过这一夜,不能在德妃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
寅时过半,她仍立着。
外头有宫人轻声交谈,说的是极寻常的值夜之语,可应如是听得分明,那人不属于长乐宫旧人——说话节奏、足音落点都不一致。
这是德妃派来“探她”的。
她不动,只披着外袍,像一座未移的石。
直至宫门那一声极轻的吱呀响动,仿佛象征着拦截的第一夜将尽。
是德妃身边最得用的女官之一,唤作秋琴,年不过三十,面上笑容永远恰到好处,不浓不淡,像是一张常年在规矩里打磨出的纸面扇。
她一进门便盈盈一礼:“郡主舟车劳顿,娘娘命奴婢备下香汤,更衣宽体,夜里也好歇稳些。”
语气温柔,句句体贴,若是寻常世家小姐,或初入宫闱者,只怕早已应下。
可应如是却在她话未落时,微微一顿。
芷香的指尖在衣角轻轻一紧,未出声,却已传达出那瞬间的戒备。
“劳烦娘娘惦记。”应如是淡淡道,“我习惯随身衣物,自带净身方子,不劳宫中再备。”
秋琴微怔,随即笑道:“郡主自是贵人,宫中上下本该侍奉周全,怎好叫您亲自带药?况且娘娘说了,您年岁轻轻,气血上冲,正宜温汤沉身,遣去外气。”
她话中不见强求,却带了半分温和的坚持,语意再清楚不过:这是德妃的吩咐。
应如是闻言,反笑了。
“沉身?”她转头看了眼案上尚未干透的砚台,语气极淡,“我怕自己一沉下去,就翻不了身了。”
她话说得像笑话,语气不冷不热,落在秋琴耳里却如冰线划骨。
那位女官眸光微敛,终于不再劝,只退后一步:“既如此,奴婢便不多扰。娘娘说了,若郡主有任何不适,传一声便是。”
应如是含笑颔首,目送她出门。
门扇轻阖,灯火回归宁静。
她这才坐回榻边,手一扬,那道袖中绢缎卷轴轻轻摊开,在膝头纹丝不乱地铺展。
——她没有带纸页。
那些写有沈彦查证的信札内容,她早已牢牢记下,用一层薄绢抄录,只字未写明,只记关键数字与线索名头,甚至涂以草药汁染过,若有搜身,也不过是一副奇方药谱。
而这小段绢布,就藏在她最不起眼的一道内衣缝线之下。
哪怕真被人逼至更衣,只要她不自己脱,就没人找得到。
*
天色未亮,宫中晨鼓尚未响彻全阙,应如是便被礼送出了长乐宫。
宫人传话,说德妃娘娘体恤她舟车劳顿,不便久留,命人清晨送她回府休整,待圣上病势稍缓,再另行安排觐见。
语气得体,态度亲切,听不出一丝不妥。
她只是颔首,未多言。
她知道,这一夜,她不仅什么也没见到,也没能传出任何东西。
*
出宫之路格外安静。
她未乘舆车,只执伞步行,由两名内侍送至午门。雨未下,天却阴沉得压得人心口发闷。宫墙高耸,路两边偶有宫女早起拂尘,低头快行,一眼不敢多看。
她行得极缓。
从昨夜未眠,到现在双腿酸沉,心头却无一点松懈。
她知道德妃没有明言留下她的理由,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解释。那一夜不是阻止,而是“争取时间”——争取她留在宫中、动弹不得的时间。
为谁争取?
她原以为是为圣上避见,但此刻再想,却是为另外一人——
三皇子。
*
出午门时,芷香才终于小声开口:“郡主,咱们快些回吧……老早就有人守在府门,说是有急事等您。”
应如是脚步一顿。
“什么事?”
“说不清。”芷香压低声音,“是小春子来的,说……昨夜王爷被三皇子带走了。”
那一瞬间,应如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芷香一贯沉稳,从不无端传话;更何况,小春子若真守在太傅府门前整一夜,必是情况紧急到不能再耽搁。
她的手指微微一紧,几不可察地扣在伞柄上。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德妃不肯让她见皇帝;为什么那一夜,她明明无罪,却连宫门都出不去;为什么今早还未天亮,便急急送她回府——
因为“事”已经办完了。
她被困住的这一夜,便是沈行之最危险的时刻。
一路无言。
她未让芷香再说话,也未回太傅府正院,只让人改道回她的东跨院。她知道,若此刻她去前厅,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直接被父亲扣下。
她还需要自由——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时间。
她一进门,小春子便从廊下奔上前来,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与自责。
“郡主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说。”她语气极淡,却一句打断他哽咽。
小春子强自镇定,低声道:“昨晚申时,三皇子带着顾家人亲至安王府,说是要请安……可后来就——”
他喉头一紧:“就将王爷请走了。”
“我拦不住。他们调了兵符,说是‘奉圣命查阅旧案细目’,王爷也没法反抗。”
“去了哪里?”
“镇南国公府。”
应如是眸色一沉,声音却极冷静:“用了刑?”
小春子死死咬住牙,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顾家人说,怕他乱说话,要‘请他清醒几分’。刑不重,可他如今——根本熬不住。”
应如是终于闭了闭眼,仿佛有一瞬间,天光都被这句掐灭了。
一室沉寂。
窗棂缝里透进外头的天光,一道细线般地斜斜落在榻边,淡而苍白。
应如是站在那光影交界处,微微侧着身,像是整个人都静止了。
“他……还活着吧?”
小春子没应声。
他“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他们不让奴才们跟着。奴才连见一眼都不能……”
话出口的瞬间,屋中气息像被骤然抽干了一半。
应如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
不是颤,而是一种极细微的克制——像是某个情绪,在极深极深的骨缝里炸开,却被她死死压住,没有流出去。
良久,她才像是终于泄出一口气般,喃喃低语了一句:
“……我不该走的。”
“备马。”她声音低哑,“去见三皇子。”
芷香吓了一跳:“姑娘,这……”
“他如今还生死未卜。”她转身望向她,眼里血丝浮动,“你让我等什么?”
那一刻,风从窗隙灌入,吹得案上的纸页轻微翻动。
纸角晃了晃,像是某个命运的结,终于在这一刻,被拉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