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匆忙踩着瓷砖,空洞的楼道发出回声。
夜色茫然,公司大楼已经熄了灯。
安全通道绿莹莹的指示牌在暗中发光。这晚没起风,也没有鸟叫,万籁俱寂中,只有女人颤抖的喘息清晰可闻。
一脚踩空,她脚腕一折,崴了下去。
她咬牙嘶嘶地倒吸冷气,剧痛。她蹲下身,用力揉着扭伤处。
何千这狗骑墙的……我这回死定了。
这时她才想起高跟鞋。
高跟鞋,穿着高跟鞋怎么走路?她一把扯下,丢到一边,赤着脚,一瘸一拐继续逃命。
*
早些时候,她一身昂贵貂皮大衣,坐在红木办公桌前,斜靠真皮沙发,优雅地交叉十指。
她欣赏何千的表情。委委屈屈小秘书,一脸无辜,好似犯了错。
“李总,我确实没留意到……花璃来过您办公室。”
桌上,一副粉色皮手铐,一把干枯薄荷花,一张潦草羊皮纸。
信上,墨迹狂野。
花璃字不好看。一笔一划能写好,但她不高兴。
反正电子版发给李总了。
信笺大意就是,要求李渊和同这些礼物合影——“您需要生前留念,李总,而我要索赏证据。”
一半是撒娇,一半是命令。
文末,挑衅地勾出一颗爱心??。
最后通牒,甚是嚣张。
她胜券在握的嘴脸,点她心火。
商协秘长见她,握手时都得欠身。黄毛野丫头,怎敢恃宠而骄?
不知天高地厚。
倒是不清楚总裁标配的三分凉薄三分高傲四分漫不经心的目光是不是大抵如此。她收到礼物,还是笑了下。
没端住高冷人设的架子。
“让人打扫地库,”李总心地善良,凝噎半晌,指令简单,“今晚抓到她,吊起来,晾三天。”
要用她送的铐子。
想玩有趣的,直说就好。何必这么客气,又是送礼,又是写信。
李总的情报网无所不知。
未婚妻花璃,黑市杀手,顶流中的顶流,女人中的女人。
保镖环绕的政要官宦、狡兔三窟的商业大腕、隐姓埋名的军火贩子、炙手可热的资本明星……哪一例骇人听闻的谋杀,背后没有她的名字?
这次终于轮到了自己。
被她点名,颇为荣幸,还有点激动。
她对打破她的百胜战绩不感兴趣。
美人计,传统谋杀方案,早过时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花璃,赔了自己又折兵。
不过只要她愿意屈尊求饶,使一些心机小手段,努力讨好自己,她就能帮她瞒下这场失败。
不影响她的战无不胜,不影响她的赏金。
机械降神,时代变了,花璃。
她捧茶看戏。花璃像只顽劣的猫,被一颗冻干吸引,扑进她的陷阱。
幻象。她创世、她主宰、她湮灭。她把她困在无法挣脱的次元,折磨她,直到筋疲力尽。
李渊和高兴太早。茶还没凉,系统弹出断连警告,黑屏。
困住杀手的磁场消失,子弹上膛,花璃向监控狡黠一笑。
何千……
她在搞什么!为什么突然把游戏系统关了!
*
筹码尽数打翻,胜负天平倒置。
攻守异势。
秘书的背叛来的不是时候,她们联手要李渊和死。
她乱了阵脚,茶盏没放稳,在地上摔得粉碎。
十楼,不敢坐电梯,在安全通道夺路奔逃。
希望花璃还没找到自己。
尽头,黑色夜幕中,一点星火明明灭灭。
那是花璃带的另一个杀手。她知道李总性子慢,下楼要费些功夫。
等待的时间,不如点支烟解解闷。
李渊和脚步一滞,大脑空白,忘记呼吸,不敢靠近。
倚墙抽烟的那位,颈上挂着红珊瑚车的珠子,高挑挺拔,漂亮凶悍。
目光死水般冷,瞥一眼李渊和。
步枪就斜跨在身后,她不着急取下,吹散白色烟雾。
“捉到了,留给你杀。动手。”
李渊和一惊,原来黑衣杀手不是在和自己讲话。
她下意识回头,身后黑暗中,立着一个人影。
一手拖着自己落在办公室的大衣,一手提枪。
“帮我料理得了。还分你的我的呢。”正是花璃。
语气油腔滑调。
“麻利点。”黑衣掐了烟。
貂皮大衣兜头丢过来,李渊和被砸得一个踉跄。回过神时,枪口已经抵住额头。
借微明的晨曦,花璃饶有兴致地欣赏她骤缩的瞳孔。
脸色苍白,惊惶狼狈,人面对死亡的生理反应,十分好笑。
李渊和浑身都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
枪口冰冷,贴紧皮肤,如影随形。
花璃扣着扳机,她后退一步,她就紧跟一步。纹丝不乱。
她呼吸不畅,大脑缺氧,腿一软,跪倒下去。
枪口贴着她,与她一同下坠。
不要……不要……
好窝囊。
花璃等了很久,似在期待她的遗言。
“……不求我吗?”平静的提醒。
金属戳着皮肤,李渊和被迫冷静下来。
汗被风干后,体表温度迅速下降,从指尖凉至后背。
她舔了舔唇:“求……什么?”
不甘心。
到头来,自己竟然和那些愚蠢的亡魂一样,一样地活着,一样的下场。
“求什么?”李渊和垂下眼,看着花狸子皮靴上的绑带,颤抖失声。
给个痛快吧。天亮之前,不要被人看见。
“价位,你都知道。不挣扎一下么?”
花璃唇角勾着,讥诮而慵懒,睁大猫科动物的眼睛,高兴到疯态。
枪口又向她的皮肤里递进几寸。
花璃办事沉稳,对待猎物,不常有玩弄环节,但这次不一样。
不好好戏弄戏弄,都枉费这几个月装萌卖傻。
费事。
一旁黑衣杀手嗤笑,掏出烟盒,敲了一下,弹出一支。每个细枝末节的动作都带着焦躁。
李渊和脸色发白。幻象能模拟死亡,她体验过不少。
但这次是真的。
虽不是首次,但在她的一生中,鲜少有丢盔弃甲,落花流水,满盘皆输。
对于痴迷扮演主宰者的她,面对死亡露怯,无异于屈辱酷刑。
“叫啊,哭啊——啧,怎么没动静了?”花璃弯腰端详,笑容恶劣。用枪管拍拍她失去表情的脸。
“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当神明,却和那帮畜生一样,面对我瑟瑟发抖。喜欢这生杀予夺的造景吗?我的……伪神?”
“我……我无话可说。”冷嘲热讽中,李渊和平静下来。
纵使仍然发抖,用力抓着大衣,显得痛苦:“是我输了。原本以为,我会有个相对来说……更加浪漫的结局。”
“比如什么?晚安吻吗?”
枪口抚过脸颊下移,抵着左侧胸膛,与心脏只隔肋骨。
她呼吸剧烈,胸脯紧张起伏,下意识抓着枪管,妄图乞怜。
花璃靠得越来越近,枪油腥气弥漫,逼得她无法呼吸。
李渊和的唇彩已经褪色。花璃舔了一口,塑胶味。昂贵化妆品。
香精、色素、茶。
这个女人刚在喝茶,寡淡清苦。
再怎么向深处探索,尝不出别的滋味。
无趣。
后脑被用力扣住,李渊和想偏脸躲开,却无能挣扎。
疯女人。
她好像吸了猫薄荷。呼吸灼热,皮肤都在发烫,覆住脸颊。兴奋狂躁。
枪管被塞进里衣。李渊和慌乱中抓住她领口,指甲划破皮肤,渗了血。
却反被死死压在地上。
留点面子。不要让她死得这么狼狈,行不行。
扳机下压。枪响震耳欲聋。一声、两声。
纠缠着一如初见,自私而惩罚的深吻,比枪响过后的剧痛持续得还要久。
*
“……我曾一度无法从悲痛中自拔。她是上天赐给世人的礼物,《银月期刊》封面论文《基于γ振荡同步的跨模态感官重构》中,她首次证实8-12Hz交变磁场可诱导V1区光幻视与S1区触觉共振,这一发现将虚拟现实的沉浸指数从3.2提升至9.7。然而她更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她伟大与否、富有与否、美丽与否,我都已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与她……”
破旧小诊所里,消毒水味道刺鼻。
全息投影播放着新闻。
花璃站在玻璃棺前,双手交叠,长发挽起偏髻。
颓败玫瑰、黑色纱网,半遮侧脸。眼尾微红,哀伤得体,礼节性哭到花妆。
玻璃棺里苍白的女人,纱衫缟素,圣洁得诡异。
棺底铺着薄荷,手中捧着淡蓝色干花。冷香逸散,让躁动着的记者,被迫降低相机的音量。
花璃身后,是黑色戗驳领西装的何秘书。簪白玫瑰,低头看地。
隆重场合,悼词是她亲自起草。花璃声情并茂地背了下来。
何千没哭,平静外表下微显局促。
想擦眼泪吧,太过虚伪矫情,毕竟李渊和之死,有她临阵倒戈的功劳。
干站着吧,又有违忠心耿耿的人设。
履职又失职、尽职又渎职。社畜何千这两日,疯过了头。
棺材里的前主子,她的伟大杰作!
全世界都在开香槟,只有她一脸愁容、心下暗爽。
花璃背完稿子,低头默哀。
曝光灯淹没现场,记者开始抢镜头、抢角度,疯狂取景明日头条。
科学界、金融界、娱乐界被引爆,幻界公司今日易主,游戏市场重新洗牌,协议研究再次止步,牙痒痒的竞品、仇家大开香槟……
更多人从过节的气氛中清醒。她的商业布局,会不会被未亡人推倒重来?
盟友和对手惴惴不安、跃跃欲试,探听这位遗孀的喜好。
*
全息腕表砸向投影中的遗孀,重重摔在斑驳的墙皮上,裂开。
影像颤抖了一下,带着年久失修的滋滋声,消失了。
真的是,对着一个橡胶做的假尸体搞什么联欢会。
李渊和咬着牙,气得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