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警察来说,平静还是生活的主色调。
只要习惯,血腥场面都是家常便饭。
蒋明好在是有些没心没肺的姑娘,入职前两年还会向人吐槽,接的案子有多离谱,寻求一些心理安慰。如今都见怪不怪了。
这个世界就是用人性写就的一部史诗,充满了不可思议和猎奇荒诞。
多听、多想、少做自主决策。颜挈离开之后,蒋明渐渐看到了警司背后更深邃的东西。
一切组织的立足,都需要培养己方势力,警司也不例外。
警司要维护寸土安宁,光凭地方税收发的工资,和手上拿着的几杆枪,远远不够。
正如财阀与军队交好、商人和匪徒一气。警司身后没了纳税大户和道上兄弟,也办不成事儿。
他们这种性质的公职,需要有些黑白通吃的手段,要知道分寸,要保持平衡。阴极阳生,日光太烈,万物犹死。
观察、请示、学习潜规则。她以前是个不开窍的,但现在,能干的人绝不死板。
“混得不错。”
深夜,加班后回到宿舍。
她习惯性地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灯没有开,作为一个反应敏锐的警察,她其实刚进门就发现床上有人。
而且猜到那是谁。
她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消息回了两句,通讯一个没接。倒也是有脸就这么回来。
靠在她枕头上休息的那位还算礼貌,语气轻快地和她打了招呼。蒋明摸着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了。年久失修的警司宿舍,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屋子,小电锅放在桌上,却没有烟火气息。
“有雅兴自投罗网?颜老板。”还算和气,蒋明没累到不想说话的地步。
“我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叫自投罗网呢?——把我拷起来?”颜挈五分坦诚,伸出双手,“我记得今天你不值班,又到半夜才回来。我等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蒋明松开皮带,把警裤换下,系上宽松的睡衣,白了一眼颜挈。
半夜的外卖费还得加三块钱呢。当然她并不是不乐意请客。
“去哪里了?”蒋明挨着她躺下,全息屏还停在外卖软件的首页。烧烤还是甜点,也许可以来点小面。
“你试探我?”颜挈的不满顿时溢于言表。
习惯了。喜怒无常还专制独断的女人。
“干什么去了?贩毒?抢银行?和花老板一起?”
她和以往不一样了。颜挈听得出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激怒自己。
白痴小狗竟然也有智商在线的时候。
颜挈生气的表情绷不住,笑了出来。小狗是会勾引人的,什么都不用做,光是贴着她躺下,就酱酱酿酿得暧昧。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怯、不俯首称臣。豢养的狗,绳若松得惯了,容易沾染野性。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确实更加幸福,比盲点那帮阴谋家让人舒服得多。
外卖还有半小时才到,蒋明关掉腕表,任由颜挈枕着自己的胳膊,闭目养神。
“明天不放假?”
腰被人搂住了。脖子上,她的呼吸热乎乎的。蒋明想起来自己还没洗澡,心下愧疚。但颜挈似乎并不在乎这个。
“天天不放假。”蒋明回答。
这就是警察。
想去西餐厅,想在湖边吹风,想窝在车里再看一遍《纸牌屋》。和她一起。
公家单位和私人企业一样,抓着新来的毛头小子可劲儿薅,哪给人谈恋爱的时间。蒋明又失落又愧疚,什么真有钱拿还清闲,都是谁给谁画的饼子。
其实颜挈才是更应该过意不去的那一个。
无事不登三宝殿。蒋明在猜,她刚干完违法乱纪的活儿,回来第一件事来找自己是为什么。
“想知道我去哪里做了些什么?”果不其然,沉默片刻之后,她开始钓鱼。
“不想。”
夜宵还在路上。夜深人静的,还有些晚间凉,挺舒服。没必要开空调。
如果能有一套自己的小公寓就好了。再养只阿拉斯加雪橇犬。
依偎着的女人动了动,柔软的唇贴着下颌吻了一下。蒋明睁开眼。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想和她说的,她表现出不在乎,无疑是挑衅了她的权威。
指尖虚空画出一个“柳”字。
“哪个?”蒋明小声问,本能地警觉起来。
“Brilliant Material那个。”
“他。”蒋明叹气。
干什么呢?突然和自己提起这个人。
颜挈私下的生意不会和那种货色有关吧,那可真要被自己瞧不起了。
“他又被我们的人摆了一道。”
颜挈说这句话的时候,暗暗流露出那般得意,蒋明怎么会捕捉不到。她迷离地斜睨一眼她。
“哦。”敢去招惹他,“盲点”确实是个挺凶险的团伙。
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狗东西不温不火的态度到底是跟哪个学出来的,颜挈记得几日之前她还哭哭啼啼得丢人现眼。
“讲讲细节。”蒋明恰到好处地补充一句。
手里握着主导权很爽,但过量也不行。
外卖员给蒋明打电话,说门卫拦着查。看门的老警察听到小蒋的声音之后就让他进去了。
放门口就好。
“情报人员挖到了点东西。”颜挈压低声音。
“颜老板这是来报警了?”
颜挈越过蒋明去够床头的开关。熄灯之后,小宿舍漆黑一片。全息影像的蓝光幽幽加载着,蒋明眯起眼读那些整理好的文件。
“奥兰雪原?他在做活体交易?”
颜挈用手指压住蒋明的嘴。
内容在向下滚动,弗洛斯山脉横截面分析图、配型成功的非法医学证明、交易台账、被渗透的内部人员名单、违禁品走私标志、雪原仓库定位、洗钱途径、与南方买家的私人邮件、货品验核、代号为“白鸽”的修道院、紧急销毁货物留档照片……
幽蓝的代码、密件、地图、照片碾过她不再困倦的双眸。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
销毁?销毁,那雪原那些女孩子呢?全部被他们杀掉吗?
“颜老板,这个得报告上级。”她按下颜挈的手,脸色凝重。
颜挈摇了摇头。
“要来不及了。”
“我知道。”颜挈还能保持冷静。
要是没有转机,她不会把这个消息带到孩子面前。她没有恶趣味到将快乐建立在所爱之人的职业道德感上。
那天她砸开小照相馆的门,却唯唯诺诺地变了脸,和她讲起什么“人脉”的事情。她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利用上“人脉”,利用蒋明。
蒋明内心深处知道警司不会管这种事情的。不是不愿意,是根本没有能力。
雪原本就处于国界模糊的争议地带,军队都不易调度,何况是离它十万八千里远的、一个二线城市的小警司。
要走正当程序、层层上报,先不说上头乐不乐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每环节三个工作日的响应期限,流程一走完,人质也差不多可以过头七了。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吗?
她是个警察,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我们也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蒋明脸色很难看,颜挈忽然意识到,自己给的东西,似乎过于挑战她的心理承受极限,“别怕,我有计划。这件事有人委托于我,她手里的底牌很重,但她需要军方和警方的帮助。我需要你。”
她果然是带着目的来找蒋明的。
蒋明悲伤于再次让她失望。知道真相却无能为力,毕竟她只是个肩膀上没几条杠的底层警员。
她能做什么?
全息影像停留在警司古板的官方网站,颜挈的指尖拨过警司大门,一层一层上划,最后点了点首都克鲁斯城中那座威严的圆顶建筑。
“……到总司去?”蒋明问。
“明天就去。”
“现在就去。”她的身体在颤抖,跳起来就想脱掉睡袍,却被颜挈一把拉住。
“不要心急。”
颜挈对上她迷茫而质问的目光:“那是一场谈判,亲爱的。我们手里攥着筹码,但要找准合适的时机扔出去。我们要打的是硬仗。你太累了,光有真诚和一腔热血,什么都不可能办到。必须休息几个小时。”
休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窗户开了条缝儿,细风吹拂进里屋,凉丝丝的。
腕表熄灭了光影,微冷却柔软的一只手穿过毛绒睡衣领口。她心率不整齐,体表温度也偏高。她恰才过于激动,胸口的细汗未干。
她刚才给她看的那些东西,让她揪心地想哭。
可颜挈的呼吸还算平静,没有边界感地缠了上来,紧紧拥抱着,将脸埋进她颈间。
深重的呼吸和不规律的心跳渐渐被抚平。肾上腺激素水平趋缓,疲惫再次成为了身体最务实的信号。
她的工作,明明已经让她亲眼见证了如此之多的荒唐。
那都不算。
她一手将她拖入了真正的深渊,堕入无梦的黑暗。
*
外卖在门口挂了一夜,热的凉了,冰的化了。
好在天气不热,食物没有那么容易变质。次日清晨,还能用小锅热热,和她一起当早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