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门和章云烽吃了饭,本想立刻就走,却被钟向川拦住了。
“先留下来歇一晚。”钟向川写战报写得饭都没吃,现在终于胡编乱造完,心中大石头落地,正捧着一碗锅底刮出来的粥,唏哩呼噜埋头猛喝,“急什么,大晚上赶路也不安全。”
章云烽摇了摇头:“我们都不知道京城局势怎么样,越早走越好,不能牵连到北疆。”
“好个锤子!”钟向川饿得狠了,说话都带着一股穷凶极饿的味道,“牵连什么牵连,我的战报都没呈上去,还在我兜里揣着呢,明天早上寄出去,送到京城起码两天都不够。你们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吃了再走,不碍事。”
关雁门迟疑了一下,准备开口,但不等她说话,钟向川就手一抬,打断了她:“道理我都懂,别跟我倔,两个小年轻,通宵赶路,多不健康!明天卯时中我就安排人叫你们起床,现在都给我睡觉去!”
关雁门和章云烽也知道多呆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见钟向川态度坚决,两人对视一眼,乖乖地跟着钟向川安排的人去睡觉了。
纪凉城刚打完一仗,为了加固城门,城中很多东西都被拆得破破烂烂的。章云烽和关雁门想着今晚估计就是在两块木板上凑合一晚了,没想到钟向川居然叫人给他俩收拾了一个院子出来,院子里一个单层小屋,刚好两个房间。
城中还在忙伤员的事,两人也没多考究,拿水瓢舀着井边水桶里的水,洗了把脸,把胳膊上的血渍都冲了,又将桶重新装满,各自回房睡了。
关雁门平日里睡眠质量都很好,尤其是累了一天之后,基本沾枕头就着,但是今晚躺在床上,她的脑子却清醒得很。
月上中天,关雁门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不闭着眼睛烙煎饼了,翻身坐了起来,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这屋子的窗户也被拆了,墙上一个大洞,用纸粗糙的蒙着,月光就透过这一层薄纸照进屋内,关雁门转头时,正对上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
关雁门心中一凛,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将枕头下的长刀一拎,飞身下床,冲出了屋子。
但院中空空荡荡,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关雁门按着刀柄,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夜风簌簌,吹起院中尘土,远处医帐方向传来阵阵哭喊声,让人背后发凉。
关雁门紧拧着眉头,走到自己那间屋子的窗边,看了一眼窗上糊的纸。
那纸上有一个圆溜溜的破洞,应当是手指沾湿后戳的,关雁门伸出食指,伸进去对比了一下。这破洞直径比她的手指粗,方才在窗外的应该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练武的男人。”关雁门想。
她的手指因为自幼练刀,有一层很厚的茧子,比不练武的男性也细不了多少,而这个洞口的直径几乎要和她的大拇指一样宽了。
反正关雁门没怎么见过用大拇指戳窗户的人,正常人要戳都是用食指。
关雁门的手依旧握在刀柄上,蹲下身仔细看了看。
这里的地面因为风沙大,表面都浮着一层沙土,但也是因为风沙大,所以即使有脚印,也都很快被吹走了,很难留下来。
关雁门在自己窗前没发现什么,就走到章云烽窗前,蹲下身看了一眼,见那窗户纸上也有一个洞,正准备也比划一下——
里面传来一声巨大的尖叫。
半盏茶后,关雁门、章云烽,和顶着俩黑眼圈,眼神十分幽怨的钟向川齐聚这个院子。
钟向川当时就睡在这院子旁边的屋里,远远的听到一声惨叫,军中多年养出来的警惕性让他立刻醒了过来,抄起自己靠在床边的长戟,连鞋都没穿对,左右脚反着就跑出来了。
然后就看见关雁门正半蹲在章云烽的窗户前面,往里看。
钟向川那一刻是恍惚的,他抬手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发现确实很疼,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半夜三更,累了一天,关大侠不睡觉,拿着她那把大刀,蹲在世子爷的窗户前面,往里看。
这其中的条件单拎哪一个出来,都能把钟向川炸得一懵,他在原地艰难思考片刻,很不清醒的脑袋里缓缓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钟向川想:关大侠是发现小世子对她有意思了,拒不接受,非常生气,所以要杀小世子灭口吗?
这个想法一出,钟向川在心里默默给章云烽点了根蜡。
毕竟按关雁门的身手,她要是真想一刀砍死章云烽,钟向川扪心自问帮不了什么,甚至还要祈祷关雁门不要迁怒于自己,把他也顺手砍了。
但这毕竟是小世子……
钟向川搓了一把脸,在冲上去大喊“关大侠你要是生气把小世子打一顿就好千万不要砍死他”,然后抱着关雁门的刀让章云烽快跑;和站在这里大喊“关大侠你不要生气要砍就砍我吧”,然后立刻跑回屋子里把门锁上之间犹豫了一下,就看到章云烽一脸惊恐地走出来了。
“哈哈,世子殿下你完了。”钟向川蹿回屋子,一边扒着门框往外看,一边幸灾乐祸地想。
但是关雁门没有拔刀,她甚至往边上挪了一步,让章云烽站到她刚才站的地方,然后两人一起半蹲了下来,开始一起往屋子里看。
钟向川脑袋上冒出一排问号。
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关雁门和章云烽蹲在窗边,对着那个和关雁门窗户上如出一辙的圆洞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章云烽直起身,一转头,见边上的屋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又被吓了一跳,惨叫着抓住了关雁门的胳膊肘。
关雁门被抓得猝不及防,又被他那声惨叫炸得耳朵嗡嗡响,险些拔刀捅他一刀。
她揉了揉耳朵,见章云烽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身侧,顺着章云烽的目光看过去,和钟向川对上了视线。
关雁门有点无语,把章云烽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了下去:“是钟将军。”
章云烽仔细一看,见确实是钟向川,也有点尴尬:“他大晚上不睡觉,趴在门框上干什么?”
“可能被你那声鬼叫吵醒了。”关雁门瞄了章云烽一眼,而后朝钟向川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三个人凑在章云烽的窗户前面,就着钟向川手上拎着的一盏火油灯,对着这个破洞看了半天,又转移到关雁门的窗前,对着另一个破洞研究了半天。
“戳这两个洞的,是个练过武的男人。”关雁门抱着刀,看钟向川把烛台递给章云烽,而后把手指探进去比划。
“长剑鞭子这种比较轻的武器,压不出这么厚的茧子,也应当不是重武,我用的是重戟,手指比这个洞宽。”钟向川比划完了,站直了身体,“这人用的应当是轻重适中的武器,窄刀长枪之类。”
“他是蹲着戳的这个洞,”关雁门回忆了一下,抬手比出一个高度,“我看到的那个影子的时候,他正在往里看,头部的角度没有偏斜,应当是蹲直了的,肩背没有弯折。”
章云烽一点头,拧开灯上的罩子放到地上,手指蘸了一下灯中火油,根据关雁门比出来的高度,在外墙上画了一道,而后看向关雁门,示意她接着说。
关雁门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比出第二个高度:“他发现我注意到他之后,逃走的时候是微弓着身子的,我只看到一个模糊晃走的影子,可能不太精确。”
“没事,应该也差不了多少。”章云烽把这个高度也记录下来,正要转身,忽然被关雁门拍了一下肩。
“钟将军,你去井边打一瓢水来。章云烽,你蘸一点火油,去戳一下窗户纸。”
“啊?”章云烽和钟向川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都乖乖照做。
钟向川走到井边,从水桶中舀了一瓢水,章云烽则沾了一点火油,戳了一下窗户纸。
那一层薄薄的窗纸在接触到火油的一瞬间软了下去,而后顺着章云烽手指的力道,无声的向内翻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边缘规则的圆洞。
章云烽猛然回头,正对上了关雁门“果然如此”的眼神。
“我当时就在想,这种窗纸很脆,如果干戳,必然会发出撕裂的声响,我在屋中不可能听不到,而且形状也不可能这么规则,所以这人的手指应当是湿的。”
关雁门接过钟向川递来的水瓢,把手指沾湿,也戳了一下窗纸:“但是戳洞的人如果手指上沾的是水,破洞外圈应当会有一圈水痕。”
章云烽和钟向川先后看了看窗户纸上两个新的洞,一起点了点头。
关雁门将水瓢递回给钟向川,眼睛在烛台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摄人:“所以他手上沾的应当不是水,但是这城中,除了水,还有什么比较好找的液体呢?”
章云烽和钟向川恍然大悟:“火油。”
“对,只有火油。”关雁门一点头,把手在衣摆上来回擦了两下,朝钟向川一扬眉,“但是城中民众若想照明,用的应当是蜡烛吧?”
钟向川顺着她的话一想,冷汗立刻冒了出来:“纪凉城里,火油灯只有军中有配额。”
关雁门将刀往地上一杵:“嗯哼,现在就好查了。”
“等等等等,”钟向川还是不相信军中出了这种人,他皱着眉问,“火油也可以从外面带进来啊,这人为什么不能是外面来的呢?”
“因为下午在打仗,整个正门都被堵死了,这人不可能混进来。”这事儿连章云烽都想明白了,他正准备回屋拿剑,听到钟向川的这个问题,停了下来,转头回答他,“晚上你为了防止牙北人潜入,救走布赫,又在四面城墙边上,每隔三丈安排了看守吧。”
钟向川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对,但是万一他是刚刚才跑过来的呢?”
章云烽略有些无语:“纪凉城两面是石山,另一面是沙山,你晚上刚带人去这几座山上清理过战时痕迹,所以这些地方不可能藏人。”
“这人如果没有提前藏着,还想在从你派人戒严、到我们发现,这短短一个时辰里,蹲到我们窗户前面,就只能走唯一没有山挡着的正门。”
说到这里,章云烽很无奈地看了钟向川一眼:“但是正门站着六个守卫,除非他会飞。”
关雁门一本正经,摇头补刀:“会飞也没用,四面城墙边每隔三丈站着一个人,没飞进来就被射下来了。”
章云烽点头:“我们的屋顶没有响声,他是从地面上过来的,被发现后,跑走时也没有上房顶,对纪凉城的路线应该很熟悉,但纪凉城面积不小,外面的人第一次进来,很难摸明白路,也很难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钟向川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对,彻底蔫了:“行吧。”
范围缩小到纪凉城的守卫,事情就好办了很多,关雁门把刀往背上一背,回头问章云烽,“你还睡吗?”
章云烽摇了摇头,他本来就没睡着,要不然也不会被突然出现在窗前的关雁门吓一跳。
“行,那一起吧。”关雁门等章云烽拿剑出来,抬抬下巴,示意钟向川带路,“走,去看看究竟是谁。”
钟向川正准备带着他们去把每个守卫都叫过来,挨个儿比对身高和手指粗细,章云烽忽然出声:“等等,不用挨个儿查。”
钟向川和关雁门脚步一顿,看向他。
章云烽回身,又看了看自己刚才根据关雁门的比划,画在墙上的那两条高度线,走过去跟自己的身高对比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抬头道:“我好像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