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临了,还是靠你保住了一条小命。”
“那个员工是你找的吗?”
蒙得生猛咳几声,哪是啊,开考招标时,上面分配下来的。他平息会儿,像是做最后的规劝,言语间没有了先前的坚决。
“你要那三颗黑卵,究竟做什么?我对这些不了解,只知道冰龙是从黑卵当中孵化的,现在已经成为了十汀海的一方霸主。眼下这三颗齐齐降世,不是你说一句,你有急用就必须给你这么简单的。”
旻决坐在窗沿上,闻言转过头来看着蒙得生。那人与早年比起来,着实苍老了些许,岁月对谁都是一样的“仁慈”。
“冰龙来自十汀竟纳洲,这三颗不是。你知道我的蒙得生,只要我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了。黑卵现在在顾灼青手上,这小孩下冰之前亏欠了冰龙,定然会将黑卵保护得很好,我也不会为难这么个小崽子。你不用担心,等我做好最后的准备,自然会来拿黑卵,不会阻碍你们玊璜优秀学子的成名之路。甚至,我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旻决从窗口飞下,蒙得生高喊,又备着别人,只能嘶着喉咙哑声,“你找山岫啊!你让他帮你劝劝冰龙,别硬来!”
“这他妈的一个个……”蒙得生捶了捶快要气炸的胸口,不小心碰到伤口又一阵龇牙咧嘴。
忽然间,他的耳朵动了动。他停下动作朝着门口的方向转过脑袋,随既一个高瘦的少年就杵了在门口。
“你……”蒙得生心虚地瞟了眼窗口,又将头转到门口,好像他全程看得见似的。
顾灼青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没听见。”
这分明听见了吧!
“好点了吗?”
蒙得生强颜欢笑,“你还真是热心肠,这年头愿意来探望一个老头的,也只有你这种人了吧。”
顾灼青没回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衉板棍给他。
“给我会不会浪费了点。”蒙得生唉声叹气的,想找个宣泄口,或者只是单纯想找人念念旧。他接过衉板棍,摸着两火柴棍打闹玩乐,一下子就陷入了名为回忆的片段里。
行歌、獗狌、兹拔,怎么想都不会凑到一起的三个种族。
“大哥,兄弟们顶不住了。”
狼烟烽火,任何年代都存在着的硝烟。
种族歧视在双椿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被歧视在獗狌一族已经习以为常。歧视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样貌、比如贡献、再比如只是性情温顺。
因此时常被打压,经常性被冤枉,没有人帮衬,这些对獗狌们来说有如家常便饭。
大多数时候,简单的文字阐述,是无法概括身处之中饱受折磨之人的感受的。
“母亲,是因为我前两天不小心把一位大哥哥撞到了,所以他们才要打我们是吗?”
小獗狌不停拔着背上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树,“都是这些坏东西,都是坏东西,没有这些的话就不会碰到人家了。对不起母亲,我不该长成这样的……”
孩子的啼哭与道歉,似针扎进母亲的心。
为人母者,只能将孩子搂进怀里,默默流泪。
哽咽在喉,无法明说。
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会知道,獗狌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成见。
“小孩都进去,这里危险。”将士匆匆撂下嘱咐,三两步跨上石阶,左拐进洞窑,出来的石纹吊桥已经被毁了大半,他小心侧着过桥,再上十八曲盘石,到了顶端,才见到了此刻獗狌一族的首领。
“垚三人一族,自古以来住在垚三窟,唯有垚三石能承载住我们的重量,因此我们从未踏入其他领地半步,也未敢有过逾矩。世人皆知垚三石可稳一切地基,除此之外在沙地泥土冰水里加入垚三石,森林更加葱郁、水质更加清澈,其他的好处自不必说。”
“百年前,是你们,私自搬运垚三石大修外围城镇,下到暮夜之森,上到一鹤楼,凡是其他种族涉及的地方,全都使用垚三石铺了一遍。你们告诉垚三人一族,这是为了让我们走出去,不再与世隔绝,不再封闭自我,让世界重新认识到我们这个种族。结果呢?我们面临着的只有歧视、偏见、傲慢,还有无休无止的屠杀。”
“我甚至都记不清,垚三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呼为獗狌的……反犬二字,直接将我们划为了畜生道。”
“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白虎星主?”
“为什么獗狌族的小孩无法进玊璜,只能在家干些粗鄙农活?”
“为什么獗狌族的少年不能入兵营,只配在高阶种族门前当安保?”
“为什么獗狌族的老人不可安享晚年,到死都只能野外投豺狼,莫说回乡,连个尸冢坟茔都不曾得到。”
“上老下小,你们把獗狌一族如此压制了数百年之久,还不够吗?是獗狌一族没有头脑、没有感情、没有灵魂,随意可做猪马对吗?如若这些都是你所说的尊重,那么,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獗狌一族的大门,是被你们的铁蹄踏开的!”
白虎赶忙打圆场,“不至于不至于,你所说的这些我们都会改进。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吧,没必要伤了和气。太岁这次派我来,不也是为了展现诚意?”
“我们只是想让你们移居玊璜,你看小獗狌不就能受到很好的教育了。想要入兵营就更没问题了,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就是此行我们来的目的啊!”
“是移居,还是囚禁?高贵的星主怎能不知呢,獗狌可是性情残暴,无恶不作的劣迹种族。您进来的时候难不成没看到,十里村庄,贴的可都是灭了獗狌啊。如此民意沸腾,再不讨伐,可就说不过去了。”
将士吞了口唾沫,心下给自己壮了三次胆。就在如此紧张对峙中,他大吼一声,“报——”,眼一闭心一横。
“山岫将军被围,灵幽将领放话,三日内不降于玊璜,分尸,灭族。”
白虎捂住脸颊,莫名感觉生疼。
首领端坐其位,铁骨铮铮。
“传,不降。”
就这样,獗狌和玊璜之战又持续了三天。
任谁也想到结果,一个小种族,怎么抗衡的了天生神族。
没多久,獗狌首领的尸身就被悬挂于垚三窟大门,以儆效尤。
没了首领的獗狌树倒猢狲散,降的降,跑的跑。妇女幼崽被抓入玊璜的,强行在掌中扣上陀螺,美其名曰“改造”;雄性獗狌入了玊璜的,开始几十年先施以皮肉打压,让其精神上崩溃,而后几十年再辅以思想诱导,心甘情愿在掌心扣上陀螺。
这样驯化出来的獗狌百分百服从于玊璜,不会再有变数。哪怕日后一旦出了问题,只要陀螺停止转动,天火降世,山石俱碎。
“那部分逃跑的獗狌后来分为了两支,一支躲藏了起来,心中怀着这份怨恨几百年间不断扩大势力,想着卷土重来。这一支应该就是你们曾碰到过的野生獗狌了。他们实力强劲无牵无挂,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复仇。”
“说来也可笑,玊璜开始不过贪图垚三石的资源,却又惧怕獗狌一族反抗,干脆诱骗加镇压,就将这与世无争的种族,描绘成了而今的模样。现在他们确实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模样了,高位者就感叹一句,看,獗狌本来就是如此。”
“另外一支呢?”顾灼青问道。
蒙得生扶着胸口,感叹,“另外一支啊,就是当时被围三天三夜,灭了大半灵幽族,杀了两个灵幽将领跑出来的山岫了。”
山岫回到垚三窟时,快没了模样。
背上大山几乎被削平,毫不夸张的形容,那绿色血液都淌了好几里地。
我和旻决捡到他的时候,他双眼就只望着垚三窟门口的首领,没几□□气了。本来像这种一心求死的人,旻决是绝计不会再救,没顺手下个毒都算她今天心情不好。
可那天,满窟都是尸体,唯他一人还在坚持着什么,死死盯着那个首领的遗体,不像是复仇的怒火,也不像是生而无望,就只是那样安安静静看着,直至自己闭目。
这倒是把旻决看得来了兴致。
她很想知道,要是这獗狌此刻还能说话,会说些什么。
于是山岫就这样被救下了。
救治的过程很艰难,几度都濒临危险关头,虽然山岫没有很强的求生yu/望,但奈何旻决医术实在高超,要是地府有勾魂官差,都怕是要跟她打起来。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山岫恢复得几乎与强盛时期无异。那段时间正值玊璜清扫獗狌余孽,山岫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对于这号人物,玊璜高位者可都是有所耳闻的,本以为早不能活命,不曾想竟能恢复的如此完好。这等战力,如果为玊璜己用,岂不妙哉。
所以有好几次,玊璜的白虎星主找到我,让我劝说山岫归安。我是什么人,对山岫一没救命之恩二没手足之情,别说劝说,那几十年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行歌一族,确有歌声蛊惑之本能,但是我不想用。
后来某一天,山岫突然来跟我们拜别,说他要去玊璜当老师了,让我们有事没事都不要去找他,就当这么些年没认识过这个人。
他走之前还给旻决取了个外号,表面说着反讽之意,内心里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感激。因为獗狌不能光明正大留任玊璜,会引起争议,所以这么些年,山岫都一直以兹拔族自称,样貌都改了,怕是因为原先的样貌会吓坏学生吧。
“但是你怎么知道山岫原本是獗狌一族的?连老树都见过了。”蒙得生问。
顾灼青怔住,随既解释听了老树和旻决的对话知晓的。
蒙得生点点头,感叹那棵老树啊,真是顽固脾气,山岫都自愿归了玊璜了,就他不肯,后来被单独移除压在这永无天日的十汀海。听说要不是旻决执意要在那地方建造休息区,这老树都没有见光的机会。
“旻决后来为什么又去了玊璜?”
蒙得生嗨哟一声,“她这人好奇心特别重。她不理解啊,好好一獗狌跑去玊璜教书,图啥啊。好不容易救回来,又要入鬼门关。她解决完手头上的事,也跟着跑进去了。”
“后来她从玊璜离开的时候,来找过我。我头一次看到旻决喝得那么醉,那一整晚反反复复就念着几个字,还说当时山岫进玊璜,是那群混蛋拿咱俩的性命做要挟了,嗐。”
“她念着什么?”
蒙得生将头抵在墙上,仿佛就身处那晚,旻决趴在桌上,满地的酒瓶,月色朦胧薄雾裹纱,凉风袭来,吹散了她的额发。
旻决的酒瓶从手中滑落,碎而后响,清香四溢。
她启唇喃喃,几滴冷雨捎走了她的醉意。
“烂了,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公共休息区已经没多少考生了。巡逻兵一茬又一茬,整个区域明显萧条许多,人人自危。
墨木仓木仓头划过一道凛冽的光,闪了巡逻兵的眼。他们抬手遮挡,再放下时,人已逼近,木仓尾横扫一片胸膛。
几个巡逻兵爬起,淬了两口唾沫,心道还有上赶着找揍的兔崽子。骨翼还没撑开,那兔崽子一拳就将他揍飞了。
没过一会儿这拨巡逻兵就发现了,这学生不像是来抢标记卵的,就像是来出气的,拳拳到肉,木仓木仓带风,要不是木仓头还给了点面子收着,不然哥几个身体都被戳成筛子,全是窟窿眼了。
“多大仇啊兄弟,我们标记卵给你就是了,别打了,嘶疼。”
顾灼青收住最后一下拳头,巡逻兵捂着脸求饶。
他自嘲一笑,早不是同一批人了,拿他们撒什么气。
巡逻兵领头的将一袋标记卵丢过来,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没好气道,“咋了,不要命了?多揍我们两拳心里得劲是吧。”
顾灼青抬起手臂,狠狠擦过嘴角的血迹,此时才从胸腔里传来肋骨折断的疼痛感。
这批巡逻兵的身手确实不是盖的。
“真行你。”
领头朝顾灼青丢下一盒化瘀血的膏药,带着负伤的兄弟们离开了。
顾灼青失力滑坐在医院的门槛上,抬头看向蒙得生那个窗户。
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双椿,腐烂的根源如出一辙。
如果一切不能推翻从头拔除,只会有无数个獗狌一族。
而他在这其中,顾灼青看向伤痕累累的双手,除了朝这些巡逻兵撒气,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