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声音很清亮,可以传出很远,甚至到高高的山顶上。
那块本来记载着禅位秘约的青铜板,霎时间碎成粉末,随清风而散。
黑雾中的巨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丁是蜀王才能遣动的力士,丞相不是帝,那么他们自然消失。
宫无间他们,则立马察觉了念的变化。
天高了,日出了。
黑雾散了,念薄了。
望帝身上的羞耻、自责内疚,以及失忆后的惘然,逞强,也随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那股堂堂正正的帝王之气。
丞相眼瞳中现出莫大的恐惧。
“你你你………你想起来了?”
“还没有,不过孤想起来了一件事。”
“孤逡巡天地间,深执化魔,魂魄不亡,只是为了一件事。”
“孤要亲口告诉她,孤从不曾背叛。”
在过往的记载中,望帝是个很模糊的存在。
在历史最空白的时候出现,又突然让位隐居。
直到最后,莫名地悲愤起来,郁郁而终。
关音音踏柳步而起,救下那个小男孩,带回他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也就是那名孕妇看到自己孩子安然无事,一时间心神激动,泪流满面。
高挺孕肚已经几日不变,她不再那陷入每日生产又怀孕的恐怖循环。
这与伦理无关,念中尽是虚妄,只是关音音个人的原因。
…………
丞相见形势不妙,似上回一样准备退进黑雾中。
望帝自然不肯放过他。一摊手,掌中现出一团耀眼金芒。整个山村都被照亮,每一处阴暗,每一分黑雾,都被驱散,无影无踪。
望帝平膝,收掌,然后一拳轰出。
那一只握住金芒的手,并不大,更难言威猛。
只是当这一拳轰出,天地间多了一个太阳。
丞相的白骨眼窝中的黑暗血意尽数变成恐惧与不可相信。
那一拳明明远在天边,下一瞬间便已经到了。
丞相只来得及背身,由身后的骨甲承接这一击。
拳甲相交,众人只听到了极恐怖的碎裂声,好似初春的冻河开化,雷鸣般的一响,丞相的骨甲便碎成了渣子,而他自己,也被轰出十几米开外。
丞相在黑雾中阴惨惨笑了两声,本打算就此遁走。
望帝想起了什么,嘴角轻挑,似有怀念,似有自嘲。一挥手,村前的黑雾一瞬间退开百米之远,原本隐藏在黑雾中的丞相与白骨阴兵再一次暴露在金芒之下。
“给我冲锋!快!”丞相已经气急败坏,他根本不明白为何那小孩子一句话喊破了他筹谋多年的诡计,而陛下又掌握了什么力量打的他节节败退。
他当然不懂,因为他也是望帝执念的一部分。
望帝又是平直一拳,没有任何心意,只是天地正气。
丞相终于被打散,构成身体的上百块骨头如蒲公英般四散飚飞。
罗修看着那正气,身体似乎颇为抗拒,由内而生一股厌恶与恐惧,不解何意。
而那群死气腾腾的阴兵,遇到这金光,同样散作白骨,挣扎着颤抖着,最后再没有半点动作。
宫无间他们刚想松一口气。
白骨中飞起几块,在半空中拼合,再次变成了丞相。
“还没完吗?”
望帝没有惊讶,更没有生出退意,堂皇正气依旧饱满而一往无前。
又是一拳。
既然你能恢复,那孤就再打散你!
于是刚刚拼合,根本都站不起来的丞相又一次被打得骨渣乱飞。
又一次……
又一次……
如此反复。
……
再强大的人都有疲累的时候,更何况望帝手中的正气也随着攻击渐渐消散。
望帝不再前进。
丞相模样凄惨,却依然活着。
后面的阴兵仍如潮水般扑来。
望帝自嘲一笑。
不再向前进,他站在原地,将黑雾屏退一个大圆,低着头,似乎是有些累了。
望帝看向宫无间。
于是宫无间明白了。
这些阴兵都是望帝自己执念的化身。
他对于过往越愧疚,对过去的自己越自责,那么这些阴兵就会越强大,以至无穷无尽。
这是他自己的因果,他逃不开。
宫无间明白了。
小海拉着罗修退到后面。
望帝留在原地,驱散黑雾。
阴兵铺天盖地而来,张牙舞爪。
宫无间一人一棍,杀了进去。
……
……
那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望帝躺在一个大树桩上,看着碧蓝,澄澈,无一丝杂质而高远的天空,忽然间有一种感觉,那青空的极深极深处,并不是天,而是漆黑不见底的地狱。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虚,那天空似乎有某种引力,想要将他吸进去。
“那里是地狱吗?可是我曾去过地狱。”
宫无间顺着望帝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天空越来越薄,渐渐要显现出世界的真实。
这不代表他们快要离开,只是望帝的魂魄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在第二层地狱中煎熬了数千年时光,三魂七魄早已经到了极限,如今逃回人间,冉开念境,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还有最后一天。
村民们围了过来,看着他们的陛下。
小男孩抽着鼻涕,看着虎头虎脑的,却躲了一半在母亲的身后。
望帝坐起身,向那小男孩友善地招招手。
“过来……同孤说一说,你是怎么发现丞相的谎言的?”
小男孩说话有点磕磕绊绊,到童声稚气听起来很是可爱。
“我听到……他说……是自己用法术迷晕了陛下……”
“他又说,他的妻子并没有……”
小男孩说的话不成句子,内容也不连贯。
丞相若真处心积虑构害望帝而所有人都没发现,那么到了现在,为什么会说出来,又被他听到?
望帝知道这是自己神魂将逝的结果,笑着摇摇头,拍拍小男孩的脑袋。
小男孩颠颠地跑回去,又躲在母亲的身后。
望帝抬手,发现自己的前臂已经变成半透明的青影,而且逐渐蔓延。
“先生。”望帝看向宫无间,言语中早没有在山顶处的架子。
“你能不能同孤说一说……我的国家……后来怎么样了?”
宫无间并不清楚这段历史,开口的是关音音。清淡的女声在空旷的村中传不出太远,没有落寞,没有感伤,只是说给望帝一个人听。
她说到了君主让位,魂化杜鹃。
她说到了秦国占蜀,地崩山摧。
她说到了数千年之后……这片土地上曾经辉煌的文明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那些无言的器皿留与后人猜忖。
……
日头已经偏西,望帝秀气的五官也被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眯了眼,呆呆看着不再耀目的太阳。
“这样啊……
“孤生前用人不德,死后化鬼还要拖累你们……
“果真是罪大恶极啊……”
几人都没有接他的话。
望帝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无。
“孤能感觉到,执念郁结的地方有三处,都是青铜器物。一个华表,一块字牌,你们都已经找到了。”
“找到黄金三章的最后一件,你们就会遇到孤始终放不下的那个人。”
“请求你们……把她带来……”
说完,望帝没了动静,似乎是要保持最后一点灵力。
不然念境崩毁,他们都会魂飞魄散。
知道了最后的任务,那就让我们,
开始找吧!
……
…………
几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没有说什么,分开在村落中,四下找寻。
普通的寻物术法在这里并不能用,这是另一方世界,自有规则。
几人只好分开,用最笨的方法去找。
一间间屋子,一处处土地……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村子中间望帝的身影越来越淡……
可还是毫无头绪。
这个村子如此的破败简陋,四人再不能找到任何一件金属制品,更别说黄金三章的最后一件。
太阳越来越偏越来越斜,眼看着就要沉到山线之后。
宫无间知道,太阳彻底落山的那一刻,就是念境崩毁之时。
宫无间他们各自加快了速度。
仔细搜查一遍之后,仍旧一无所获,四人聚回村子中间,却又无话可说,沉思不语。
太阳已经落了一半。
宫无间在小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不知他还有没有保命的方法。
远处的杜鹃鸟儿又咕咕叫了两声。
从他们进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这种鸟儿就一直在远处看着……
罗修忽然有一种想法。
要说找东西找不着……我们可不可以找人?
主观的人与客观的事物就是念的一体两面。
望帝情深义重,被设计冤枉成强迫了丞相的妻子。
他自己不知道经过,却信了最后的结果,对不起他深爱的某人……所以执念郁于人间。
罗修脑子很灵光,霎时间把见到过的所有人都想了一遍。
难道是那个孕妇?
可双方相见没有任何反应……
罗修一咂嘴,余光看到宫无间又在咬下唇。
宫无间也想到了这里。
——那个往山上送饭的少女!
罗修一拍大腿。
没错,那个少女看着帅哥就花痴,碰到树枝就喊疼……
无论是动作、神情、语气……那少女永远是最生动的那一个!
而且她是唯一一个此前能见到望帝的人。
望帝记忆尽失,却自然而然地把少女放在特殊的位置——
“不好,那少女还在山上!”罗修想通的此处,精忙大喊。
几个人看了他一眼。
宫无间也明白了。
望帝仍坐在远处,但身形一颤,似乎确定了这种说法。
“抓紧我。”宫无间再一次从身后抱住罗修。
一阵大风起,二人飘忽忽地飞向山上。
下山容易上山难。
太阳只剩最后一丝,眼看就要落下。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那少女抱着膝,靠在花田中似是睡着了,被二人声音惊醒,有点迷茫,心想怎么又回来了?
“姑娘,你叫什么?”
“我……我叫梁。”
那便是了。
某枝艳红的杜鹃花头,一道小小的虚影凝结。
望帝强行发动某种道法……来到了山上。
他看到了少女,想起来了。
少女看到了他,也想起来了。
在那最后最后的一瞬间,念破了。
山峦间满溢的黑雾尽数散去,留给这方天地的只有清明。
望帝身旁就是那个食器,青铜的。
少女捧着这食器,为望帝送了无数回饭。山上山下,一来一回就是一天。
望帝双手捧起那食器,高高举着,直与眉平。
这便是举案齐眉的意思。
“妻,我来了。”
少女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眼眶中涌出泪来。
不爱江山爱美人,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但望帝生前死后的千年执念,都系于她的身上。
这少女哪怕只是一道幻影,仍旧在这念境中,守了他无数年。
罗修看着那青铜食器,终于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芒,隐隐看清了上面的铭文。
他不懂文物,但大概觉得这东西好像一开始并不是吃饭用的。
“这是什么?”
“这是婚契。”
望帝答道,满含深情。
话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