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病了,高烧不醒。
凤仪宫内,院正刘太医把过几次脉后,开了药,宫人们伺候陛下服药了,但是陛下高烧虽然退了,精神状态却不太好,每日里仍有几小时昏睡着。
刘太医已经是太医院里资历最深,处理疑难杂症最多的太医了,连他一时半会都没有解决陛下的问题。其他太医自觉也没有这个能力去解决,而且,皇帝性格暴虐,反复无常,之前登基的时候杀了一批太医,其余剩下的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早朝自然是只能免了,对外传出帝王身体抱恙,但无大碍。
知情的人都被皇后控制了起来,太医更是常驻宫中,无事不得离开,就算离开,也会有侍卫跟随。
皇帝身体抱歉,兹事体大,众人虽然被约束了,却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而且,下命令的是皇后,太子也是皇后所出,后宫里的嫔妃基本形同虚设,除了陛下,皇后是这后宫,甚至前朝权力最大的人。
而且,皇后也并不像陛下那样残忍嗜杀。有眼睛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闭紧了嘴巴。
陛下生病,皇后自然要侍疾。皇后的侍女春喜和夏荷见皇后这几日因为陛下已经几日夜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了,劝自家娘娘休息一会儿,陛下这边有他们照顾,皇后还要照顾小太子,稳住后宫,千万不要劳累过度。
梁田田摇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说。春喜夏荷也不再劝说,只得在外间候着。
她轻轻的坐到床榻边沿,看着昏睡中的人。
刘渺睡的很沉,沉重威仪的发冠被摘了下来,头发散在两侧,露出了左侧头皮上暗红色的疤痕,那边似乎是被什么热水烫过,暗红色的疤痕很狰狞,也长不出一点头发。平日里他总不愿意用左侧对着她,睡觉的时候也基本侧躺着。
梁田田慢慢伸出手来,用帕子沾了水擦掉他脖子上出的细汗。虽然高烧退了,但余热还在,总归不是很舒服的体验。她又慢慢的解开他的衣裳,擦了擦他的胸口,还有一些容易出汗的地方。
她没有半丝不耐烦,只是安静的擦拭着,也没有开口,帕子擦完了上半身,该擦手臂了,她凝神垂眸看着床上昏睡的人。
如果他醒着,他怕是不愿意的,他残缺的身体,是他不幸前半生的见证。
即使她再步步为营,攻心为上,即使现在的他是喜欢她又不自知的状态,如果是清醒的状态,刘渺一定会很生气,可能会冷漠的拂袖而去,可能会几个月也不来她的宫殿。
梁田田轻轻抬起他萎缩的左手臂,孱弱无力,扭曲的蜷缩在手心里。就算与几岁小儿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很丑陋。她面色如常的轻轻擦过。
接下来是下面了。昏睡中的人是没有意识的,异常沉重。但梁田田是将军家的儿女,力气自然不比这闺阁中其他人,她没有惊动别人,慢慢的自己褪下他的衣服。
如果说他丑陋萎缩的左手臂她之前还能窥见一二,他的腿对于她而言,也是第一次,依旧很丑陋,一大一小的两只退,小的那只黑瘦干枯。
有些病即使是身为帝王,拥有者至高无上的权柄,呼风唤雨的能力也无法去治愈。
她拿着帕子的手顿了顿,离开了床榻,还有门轻轻带上的声音。
床上的人无知觉的闭着眼。
约一分钟后,紧闭的房门又轻轻打开,皇后带着新的湿帕子还有一块软垫过来了,软垫用丝绸包着,摸着清清凉凉的。梁田田把垫子放到他萎缩的小腿中间。这样会舒服一点。
做完这些,她帮他又重新把衣服穿好,系整齐。
梁田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人。她还记得,一年前她大病出愈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看着她的,不过她可比他好很多,不会冷漠和不耐。也没有让他拖着无力的身子跪着行礼
门外春喜的叩门声传来,跟往日不同,先三后四,这是将军府的暗号,代表事成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在等她的决定。
她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窗户上斜射的光,让她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大清。许久后,门被轻轻关上。
“去太子那边,另宣定远大将军觐见,陛下这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来打扰陛下休息,违者”身着凤袍的人未曾回头,只是那句看似轻轻的“杀无赦”,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国不可一人无君,已经七日没有上早朝了。前朝人心惶惶。
七日后,皇帝陛下总算上朝了,但是久病未愈,高高在上的龙椅上,陛下有些无力的蜷缩在龙椅里,头微微垂着。偶尔才能说出短促的几个词,掌灯太监刘乐代为解释和宣读。
不久后,早朝也匆匆忙忙的散了,陛下突然不舒服,殿外候着的刘太医匆忙进来候诊。但会议上仍是定了户部给如有一些不入流或者没有什么品阶的官位的空缺,可以酌情处理,另外林皓月任命为户部尚书。
梁田田看着床榻上依旧昏睡的人,刘太医的药很好用,他已经昏睡了3天了,但朝堂上皇帝却在上早朝。不过,也就只有今天罢了。
她突然伸手想摸摸他的脸,犹豫了会儿,她还是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虽然他身有残疾,但是身为皇子,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张脸在睡着的时候,眼睛里戾气全消,安静平和,彷佛是另一个人。
春喜送来了新的礼服,她现在代为监国,之前的凤袍便不合适了,礼部赶工了几个月总算做出了新的礼服,上面依旧用金线绣着凤凰,但是细看,那凤凰的姿势却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梁田田用手慢慢拂过。带上了冠冕,这也是礼部赶制的,不是凤冠,而是男式冠冕。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三年后,缠绵病榻,病情反复的帝王终于彻底“醒了”,但此时皇后已经垂帘听政监国三年,四岁的小太子也已经可以坐在旁边听政。
醒过来的帝王出乎意料的安静。
梁田田过来的时候,他正斜靠在窗棂,右手拨弄着她之前给他定制戏耍的珠子,那珠子是用玉打磨的,撞击时声音清脆空灵,他昏迷之前,来这里,她总是陪他玩这样的游戏。
梁田田做到了另一边,帝王手里拿的是白珠子,她看了一眼,拿起了另一个黑色的,拨弄自己手心的黑色珠子,那个黑色的珠子如同一把利剑撞向棋盘里的白色的,但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下一个弹射而出的黑色珠子阻止下停了下来。
帝王看向她,她身上依旧穿着明黄色的凤袍,但那凤袍边沿却用金线绣了一只九爪金龙。头上也少了很多华丽的珠钗簪子,只一顶金色的发冠。
“身体还好吗”先开口的是她。
帝王有些嘲弄的笑了,他身体的情况,她最清楚了不是吗,这几年,他何时醒,何时该昏睡,不都由她决定。如今她大权在握,说实在的,她还留着他,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
“衡儿已经四岁了,他一直念叨你,之前你一直昏迷,也没法请安,你如今身体好了很多,他应该很想见你”梁田田把黑色的珠子一个个放到棋盒里。
衡儿,他一愣,是他们的孩子。
仿佛他出生时候的他昭告天下的还在昨天,但现在却已经四岁了。
“你依旧是他的爹爹,衡儿很喜欢自己的爹爹,希望你能赶快好起来,之前他隔几日都来床边看你”皇后没有再说什么。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平安符歪歪扭扭,上面稚嫩的笔迹写着平安两个字。她的手指在放平安福的时候不经意蹭过他的手心。就像之前她轻轻抓住他手撒娇的时候。
他心一颤,但是皇后表情平静无波。
门外宫人敲门,前朝有紧急之事,需要她去定夺。帝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门外。
一场大梦一场空。他备受欺辱过,也掌握生杀大权,血洗皇宫过,如今,彷佛又回到了过去。手心里的平安符被攥的紧紧的,而后又慢慢松开。
但过去没有平安福,也没有人会在他高烧时,昏迷不醒时,丝毫不嫌弃的仔细照顾。
帝王最终疲惫和自嘲的笑了笑,被这样对待三年后,他记住的竟然是她轻轻抚摸他脸庞的时候。
她赢了,赢得彻底。
但她也输了,今后她会跟他一起在这宫墙之中互相纠缠,直到死亡。
江南烟雨,塞外风雪,长河落日,这些年少的她最想要得到的东西,终其一生,哪怕她站的再高,也再也无法得到。
那个打马长街,笑容明媚的少女最终还是属于了阴暗残疾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