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洒在街道两旁的铺子,川流不息的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皆在勾勒出北昭的繁荣景象。
马车内。
姜枝意虽用胭脂水粉遮盖,可脸色的白透如冬隆里素裹的堆雪,她掀起帘子,想是能把病气吹散。
榴花将姜枝意手中的珠玉帘放下,忧心忡忡劝道:“娘子,你这身子禁不得风吹。”
今早晕了过去,醒时已过午时,透过纱帘看到阿娘江氏坐在房内一脸忧心的问着大夫事宜,不必猜也知道原身又病了。
风影在大理寺的事可拖不得,便命人帮她起身穿衣,江夫人倒没阻拦,还提早备好了马车,只叫身边的婢女桑落好生照顾自己,让她早点办完事回府。
原身三天两天就病倒,对她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头一次过了这么久还感到头晕眼花,身子如千金沉重。
桑落目光跟随着姜枝意用丝带包扎右腕上,“娘子,你的手受伤了?”
是找镯子时刮伤的,明明伤口不大,倒是留了不少的血,不知什么时候还蹭到了风影的脸上,风影还被这场景吓惨了,倒是她回来还在取笑风影,说他这衣裳又沾惹到点点脏泥,像极在外打架还打输了的郎君。
姜枝意见这两婢女眼神中流露出的担忧,急的像是要找医师的模样,忙安慰道:“不小心刮伤了,不碍事。”
桑落见衣袖里有一亮色,眼睛圆乎乎的转着眼珠,“娘子手上的镯子是新得的?倒是精巧,这铃铛上的铃兰雕花却不像是琼花楼里能做出的,奴婢曾听人说啊,国师府的首饰工匠最会这种雕花了。”
“这是前个日子里阿兄托人从边疆送回的,许是宫里的赏赐。”夜探国师府这事得瞒着,目前只有风影知道,先用阿兄来当个掩护。
一语未了,又听到榴花惊奇道:“娘子你不知,你晕倒之时,这镯子吵的不停,可现下你醒了,这镯子却没了声,真是怪了。”
“响声?”
“对啊,一阵一阵的,嗯…有点像坏掉的风铃。”
响声。这就对了,昨夜那梦,怕是不知落入了谁的记忆,竟那般的痛苦。梦里一直有位娘子垂泪不停,还有个老夫人不停的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说了好些话。
对了,她还看到了原身的阿娘,那时的江夫人还很年轻,只有二十来岁。
是蛊吗?之前阿公不让她学,她就偷偷摸摸翻看了蛊书,书里有记载,探记忆之蛊百年难以孕育,得此蛊者,则为天下蛊。
书中是说蛊醒时似有铃铛之音,难道这银镯里藏了一只蛊虫?自己的血意外孕育了银镯里的蛊虫。
姜枝意饶有趣味的点了点脸颊,撇撇嘴闭起了双眼。
这么一说,昨夜血的确蹭到了风影的脸上,如此一想,风影与梦中那位老妇人的眉眼确实有些相似。
只是后来书被发现了,为此阿公勃然大怒,当场罚了她三天禁闭,再后来,那些书籍也不知被阿公藏在了何处。不过她有偷偷的学过,只是没有蛊印,又有看书过目不忘的本领,大致内容她都还记得。
两婢女很快忘了上个话题,一左一右,一人一句接着聊其他。
“你们可知这次案件大理寺的审事是谁?”
“桑落,你就别卖关子了,是哪位大人物?”
“是当今最得圣宠的五皇子,燕司瑾!”
“可惜了那姜娘子,明明就要和五殿下喜结良缘,却死在了大婚前夜,五殿下也真是深情,据说朝廷三天两天就有臣子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可惜啊,他为了姜娘子要终身不娶。”桑落用手挡了些嘴,眼神却是向着外的,只是说这话的声音倒是不小。
“我倒是好奇这殿下有多俊朗,能让我们京兆的娘子都生爱慕。”
两个人还津津有味的讨论着八卦,却没发觉身边的娘子早已垂下了头,嘴角的已没了先前的弧度。
燕司瑾,这个名字,姜枝意已太久没听人提起过了,逝者已去,她不再是原来的她,从前的都该忘却,包括燕司瑾。
那面具下的双眼,在她找到银镯时,终于记起曾在哪里见到过。
在唯一一次面谏圣上,阿公带着她进宫向圣上求取了一纸婚书,那双眼睛,圣上的贴身侍卫就在旁边,她不会记错,那侍卫嘴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直到颧骨,很是骇人,当时她胆子大的很,趁阿公他们的注意力不在她这,就多瞟了几眼。
她不敢想,若是燕司瑾会不会也参与在其中,若是圣上是因为她的一纸婚书,那她就是害死阿公,害死那三百余人的罪魁祸首。
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蓦地马蹄一止,马儿鼻中喷出一口白气,停驻在长梯前。
婢女和门口的小厮禀报一声,说大理寺不便带他人,姜枝意只好独自前去,随着小厮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碎石幽径前行,不一会儿走到大堂。
入眼是“正身明法”四个字,红色匾牌下的一帮站着的官员,听到她们这边的声响,忙让了开,中间是唯一一个坐着的少年。
少年靠坐在椅子上,身穿白色绣花纹的窄身锦衣,玉冠高束,右手懒散的把玩着一把折扇,全身上下流露出一股矜贵。
再看长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额前几缕迎风碎发,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就是嘴角若有似无的笑看得太坏好感。
姜枝意眼睛霎时间被一晃,想起了前世,这是她未见过的燕司瑾。
燕司瑾爱穿玄色衣裳,这颜色她也曾叫他穿过,当时他还一脸不屑的说:“这颜色都是配那些嬖人的,我堂堂七尺男儿是绝对不会穿的。”
姜枝意微颤,稳住了心绪,开口道:“劳烦大理寺将我的人还来。”
燕司瑾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子,无暇的皮肤透出病态的白,身子消瘦,琥珀色眼瞳里倒是异常坚定。
“哦,不行。”这话里面满是漫不经心的玩味。
姜枝意眉眼未动,面上却浮起一个笑意。
“大理寺少卿睿智超群,足智多谋。”
“难不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未查出真凶,要将我的侍从变成真凶不成?”
众人脸色一变,这姜娘子好大的胆子,竟然说五殿下没用,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是一味将目光聚焦在燕司瑾。
燕司瑾的脸此刻就如黑炭,又黑又让人琢磨不透,仿佛下一秒就要点着。
一主薄瞄了眼台上,又看了眼台下,尝试着劝导两句,“姜…姜娘子,此案尚有蹊跷,关押那位小兄弟不过是暂时之技。”
“风影昨夜和我呆在一处,并没有时间接触他人。”
此话一说,就连坐在最上头的燕司瑾,眼神变得奇异起来。
说出的有什么不妥,姜枝意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见他有些古怪,丝毫不隐藏的目光上下审视着她。
“如此,你家侍卫的令牌怎会凭空出现在命案现场。”
说话的是燕司瑾,随后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还是说,姜娘子也参与其中。”为了救人,连自己的清白不顾,竟想出扯谎一说。
姜枝意心如明镜,风影确实大半夜都和她处在一块,只是这些都不便说出。
只因他们去的是国师府。
遇见孩童后,她并没有打道回府,正事才刚刚开始,她不会武功,只能叫风影轻功带着她来到了国师府。
站在府内的姜枝意,目光落在国师府的每个角落,这里,曾装载着昔日与婢子的欢歌笑语,与阿公吵闹的言笑晏晏,可是现在已成了破烂不堪。
姜枝意睫毛微微颤抖,眼眶中泪打着转,她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闭上眼告诉自己。
“阿公还在等着,不能哭。”
在干枯的莲花池找了许久也不见镯子的踪迹。
怎么会不见了。那是阿公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不能不见的。姜枝意在池边已没了刚才来时的模样,手上沾满了泥草,还在四处摸索。
“娘子,找到了!”风影从池里爬出,用一块帕子包着镯子递去。
姜枝意看清了这镯子,顿时,她心跳加快,将炙热的镯子从帕子里取出埋进了心旁。
等她回神,大理寺的众人,眼神如一把把刀光,刺在她身上。
“若是我能为案件查出幕后凶手,五殿下是不是就能将我的人放了。”
众人看这姜娘子不像是来要人,像是来踢馆,本着给宁远侯爷几分面子,不与她计较,只能将气吞了回去。
一官员还是没沉住,摆着脸,怒气冲冲道,“你这小丫头,年龄尚小,口气倒是大,查出凶手,难道我们这群官员还比不过你一个女子,能是凭你一介女流之辈就能查出,笑话。”
姜枝意心里不禁冷笑,站在这的,若是宁远侯府的郎君,她的阿兄,夸耀吹捧的话怕是会争相不让,口若悬河。
她抬眸,目光投向这群官员的官服上,接下来的每句话都令众人在心中挥之不去。
“通过一滴血破获奸情案的元慈,她是女子。得出双生案为一人的宋缃,她也是女子,破了淮安案中案救人的邓徽礼,她亦是女子,这些案件里,男子何在?”
这话说的淡淡,在这官府里却掷地有声。
在众人哑然无话回怼时,燕司瑾轻挑眉头嗤笑了一声,用指尖轻敲着桌面,悠哉悠哉的开腔。
“那姜娘子能帮到我什么呢?”
没错,这些女子都有一技之长,元慈擅观察,宋缃擅验尸,邓徽礼通晓天文还会武功。而姜枝意不过是一闺房女子,会点蛊术,又被严令禁止。
能做什么,她此刻想到的是蛊。
姜枝意咬着下唇,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脚下的鞋袜如浸没在水里,步步皆有凉意紧扣心弦,手指下意识的摸到袖中镯子,抵着腕中关节旋动。
“小女子有一技,不过不便于他人知道,能否劳烦诸位大人…….”
燕司瑾拿起桌案上的金饰剑,抬脚缓缓从台阶走下,侧身望了一眼大堂中心的女子。
春风轻拂,抚过女子的腰间缠绕的丝带。
“叮呤——”的脆响,
轻微的响声从姜枝意的袖子里发出。
空气中开始凝结起一种微妙的气氛。
这声音并不如榴花所说那般是坏掉的风铃,相反,声音虽是微弱,一阵阵的轻快又悦耳,如雪天结冰的湖面到了花季渐渐变薄融化成一螺春水,拍打进石缝,又或是春水倒映起花瓣轻颤的梨花,风中起舞摇曳。
一路未响的铃兰花银镯,破开禁锢般泛起层层涟漪,突兀的地响起。
姜枝意怔了一怔,低下头去将手指环住它,可手太小,留出一片未能盖住。
姜枝意未听到他回应,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可这铃声像是要到天荒地老,不肯歇息。
姜枝意一抬眸,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映在他的眼里。
燕司瑾的眼底将思绪如潮涌按下,重新浮上了另一种微妙的情绪,抬头向外示意。
众人明白,纷纷拱手退了下去,走出门还在左右顾盼,窃窃私语。诺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姜娘子请说。”
“京兆所莫为之的,便是我的妙法。”
“我能利用它窥见他人的记忆,包括气绝之人。”她正抬头,见燕司瑾似乎琢磨着什么,以为他不信她,“你别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我说的是真的。”
蛊虫探人记忆之法,从古至今也没有记载过,燕司瑾神色所给的回应她并不奇怪,就如让不信鬼神论的亲眼目睹神仙下世,虚妄似遐想。
已死之人的记忆能不能,姜枝意是不敢肯定的,她刚刚不过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些官员的神态就变得奇怪起来,便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这大理寺还真想把风影当做凶手!
风影再待下去,保不齐就没命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燕司瑾来了一句。
“既如此,姜娘子快随我去看看那些孩童。”
姜枝意微愣,本以为要好一番说教,谁知等她转过头来,身旁的人已迈步离去。
燕司瑾这反应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只能紧跟在他身后出了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