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大理寺狱,只有两名狱卒,一个昏昏欲睡从嘴里吐出不能入耳的浑话,一个四仰八叉吞下一口好酒。
喝酒的狱卒一瞬通气至奔脑袋哆嗦,把一大串钥匙挂在指关节,甩了一圈又一圈去茅厕。
一身舒爽狱卒提着裤口,嘴撅起吹着响亮哨音,向黑蒙蒙的铁柱里瞥一眼,忘忧大师背对着,脸贴在墙面浑身抽搐不停。
狱卒好一阵才反应,一脚踹在椅子腿,才一开口就急,“快去请医师!”
处在香甜之间的狱卒一屁股摔在地面,睁开婆娑的眼直道不好,两只腿如同疾驰马儿直奔外边。
灯烛长明,剧烈摇曳。
喝酒的狱卒左右不对手,找到牢门上对应的锁扣,进去之后,握着忘忧的胳膊翻了过去,只见脸颊的肉扯起嘴角抽搐,口吐白沫,犹如濒死的鱼翻起白肚皮。
一阵慌乱,老医师还在几里开外的屋子喝着蒙顶山茶,而忘忧靠倚在根根铁柱,闭上了嘴,闭上了两眼。
狱史扯下脑门的一根头发伸到他的鼻孔前,头发丝纹未动,惊觉自己闯了大祸。
姜枝意眼瞧双膝跪在地上的两狱卒皆在打寒颤,老医师斜挎的红漆木药箱被裂开,里面的瓶瓶罐罐散倒一地,只有药瓶。
约莫一盏茶,老医师按住肐膝揉了揉,迟疑道:“殿下,这毒,老夫一把年纪,目光实在寸短。”
他医过的病犯都是患有小病,就算是疑难杂症,治不好也不过是个犯人,往死人堆里扔了便是。
“你倒是对自己认的清楚,”燕司瑾淡淡扫了眼跪着的三人,发出一声冷笑,“五里路对你来说,确实颠簸艰辛,也不知医师可有磕碰受伤。”
他拿起一旁的钳子,忽而对着老医师的鼻子,“要不要我请个青年的,远见卓识的医师,帮你好好治治。”
最后四字在他齿间绕转。
犹如一条绳索缠在老医师的脖子,只差号令者动动手指。
老医师惊骇,叩了下去,“饶命啊,殿下。”
外头已传来一阵凌乱无序的踢踏声,迟来的林子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呦,也不看看几更天,再大的事,也要有足了精神才好说。”
燕司瑾有时是真想踹他,“睡睡睡,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林子延正准备将人带走,只听燕司瑾继续说道:“命大理寺丞两日内将近十年来的案子翻来,你再将有问题的案子整理成卷轴交与我,从明日起,大理寺的所有人给我卯时来,亥时回。”
林子延看着少年如剑锋的眼眸,不禁发出感叹,大理寺的天终于要变了。
林子延拱手,“得令!”
林子延和跪在地上的三人退了出去。
姜枝意竖看着燕司瑾搭的戏台,竖着耳朵听他演的一出大戏。
便知大理寺之前是一具空壳,无肉无魂,而大理寺的青衣官员占着外壳,靠着小虫搬食填坐等饱腹。
燕司瑾这个人,在卓越的众皇子里唯他不同,疏于世务,懒于读书,正是如此,圣上因此头疼不已,恨不得所有太傅教他一人,圣上也欢喜不已,自古,皇帝皆生性多疑,一个不争皇位的儿子才能挣得他心。
对燕司瑾来说,只要不如他愿的,舍耳听话都觉得是给你面子,但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你说的再多都是废话。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圣上要派燕司瑾做大理寺少卿。
看着这具尸体,姜枝意一时不知该叫他忘忧道长,还是温九凌?
还记得这双手,在不久前,递给她东西,眼下,蚊虻噆肤,斑斑点点,鲜血般的红点,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燕司瑾翘起下巴,“开始吧。”
姜枝意像往日一样,将血点在尸体的额头,念出咒:“忆中之喜,象中之伤,以我之意,显!”
姜枝意再睁眼时,窜出寒凉浑身湿透被浪拍打,模糊间,年过半百的老夫拿着鱼网,把剩下一口气的他拖回了茅草屋。
老渔夫喜悦地说:“温郎君,你醒了。”
“你认得我?”
老渔夫耐心地回道:“一年前,你携同小妹为我快要病去的妻子,做过一身衣裳。”
“我不记得了。”他看向自己的手,是一双比女子还要细腻的手,手腕转动时,能看见淡青色。
“你怎会在此?你小妹呢?”
“我…不知。”听了这番话,他的头受到刺激开始痛起来。
老渔夫顿了顿,笑道:“你别担心,慢慢的总会记起。”
“若不是有你们,我这妻子到死也不会安息。”
沉吟片刻,他又补了一句。
老渔夫说,他叫温九凌,她的妹妹叫温九紫,打小喜欢画画,父母早亡,两人相依为命,后来他做了裁缝,小妹便画衣服的样式,由他之手做出。
两人进京时是夏季,途径这所村子,夏季的雨如变化莫测的人心,两人敲了无数的门窗,无一人肯收留,只有他这借住了一晚。
温九紫本就不爱说话,从进门便紧紧攥着温九凌的胳膊,如今浑身湿透,躲在他的身后似是有风,她打了寒颤。
“你们别在意,村子里因我妻得了疫病,现今都不敢出门,若是二位害怕,可住于我家的厨房。”
渔夫手中提着的是,房子内仅此的一盏灯,温九凌借灯光注视了眼几米外的床,一只如同枯枝的手臂搭在床边。
雨打湿了泥土,妇人呼吸急促,几声咳嗽。
老渔夫急忙上前,轻柔地拍妇人瘦弱的背,等妇人缓过气,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与温九凌相望。
温九凌转过头看着小妹,有些犹豫,他一个男子受点雨,吹些风,可用强壮的身子撑过,小妹毕竟是女子,身子娇弱,比不得他。
他凝视着眼前的渔夫,唇边露出微笑。
“叨扰了。”
渔夫找来几身干净又厚一点的衣物,好让他们换了取暖。
“这是郎君的小妹吧,女子的衣物,便只有我妻子的,不过你们放心,我妻子还未来得及穿,还是新衣。”
他的妻在冬日里生了一场病,此后一病不起。
而就是这时,整个村子的收成并不大好,大雨冲刷旬余。
她成了罪人。
后来温九紫偶感嗓子痒,找了医师,温九凌才知,渔夫的妻子所生之病,并无传染,只是临死前只有一愿,与老头子穿一次嫁衣,死后能穿它入土。
她一生跟着老头子,成亲时,未来得及,只有两碗合卺酒。
合卺交杯 ,永以为好。
人未死,便替她裁衣有损好德,何况是丧气之人,那些裁缝如通一气,闭门不接。
裁缝们都在传,“钱再多,哪有命重要,若是运气不好,自己也染上了病那就得不偿失。”
村里的人说他的妻是灾祸降临,会害整个村子。
渔夫便带着妻子躲在了海边。温九凌借住时,妻子吊着最后一口气,两人得知此事后,二话未说做了三天三夜的嫁衣。
头包着厚重纱布的郎君,听着这些并不感到熟悉。
半月后,郎君按照老渔夫所说的赶往京兆,自己若真是温九凌,在京兆,便能寻到自己的踪迹。
他寻了几日,本想重新重操旧业,用双手裁几身衣服换吃食,发现手持剪刀,眼看布料,根本无法下手。
直到一日,一女子哭着喊着叫他阿兄。
他以为此人是他的小妹,温九紫,后来才知她是余梨,他靠着他人诉说补全记忆。
原来,温九紫和他早在一月前不见,随之京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案,陈丞相的女儿死了,凶手惨死街头。
后来他去了玉清观,见到了一个人,可姜枝意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即使忘忧死了,也不愿想起这段记忆,姜枝意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人影,人影抓着他的衣领,大笑着说了好多,忘忧听像是接受不了,跪倒在地,从此世上只有忘忧。
姜枝意只能听到“温九紫”三字。
姜枝意睁眼,脸色有些苍白,额头和颈脖上布满了汗珠。
她睁开眼,慢慢环顾一圈,终是顶不住身子的娇弱,向燕司瑾方向倒去,还未接触到地面,便被一只手扶住了腰。
等她回过神,手已经收了回去,燕司瑾不再看她,柔软的布轻轻滑过剑刃。
“奇怪,我看不见他前半生的记忆,但他的确是忘忧,却不是温九凌。”
她目光清澈,神色凝重。
这还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不能探到的记忆。
“此人之所以叫自己温九凌,应是失去一部分记忆,因长相似与温九凌,被人误认成了他,他去到玉清观……”她望了眼幽暗的长廊,转向盖着白布的郎君,“像是为了赎罪。”
这一段记忆过于痛苦,忘忧即便死了也不愿想起,姜枝意如同自己的心被人用刺脚踩扎,能看到是角落里的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有时是爱笑的女子,有时是秋日的衣角。
燕司瑾擦拭完剑,握着剑柄,低声问:“谁的罪?”
“温九紫。”
这一答案所出,让两人都若有所思。
姜枝意将她能看到的记忆诉说出,苍白而清瘦的面色,此刻透着一缕复杂的神色,低声道:“他所有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蛊,我怀疑他身体里的蛊是后来那人所下。”
姜枝意想起那人靠近忘忧时有股奇香,很熟悉,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闻到过,她怕是自己想错,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燕司瑾。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案子越深入,不仅没有拨开层层迷雾,反而掉进了更黑的深渊。
“可有片刻出现过陈芸烟?”
姜枝意摇头道:“从未出现。”
“遗漏了什么没有察觉到的。”
她眉头深锁,“先是丞相府,再是玉清观,又是余梨。”
“所有的事情都出现了同一个人。”
燕司瑾抬眼看向她,疑惑道:“温九凌?”
“不错。”
燕司瑾沉默了片刻,吹了吹杯盏里晃动的水,“你还记得甲丁与余梨的家,我仔细查看过门锁,紧闭的窗户,并无撬开损坏的痕迹,猜猜,凶手从何进去行凶?”
姜枝意笑了笑,“你也太小看我了,当然是大门敞开,直接进去。”
“所以,只剩下两种可能,凶手与余梨认识,或者,余梨认错了人。”
姜枝意迟疑了下,问道:“不过是见一个人,为何要紧闭门窗呢?”
“死而复生,亦或是官府通缉呢。”
一切的谜团最终都与温九凌有关,陈烟满柜子的衣裙,兔子提灯,桌案的刻字。
玉清观的忘忧道长,余梨的“阿兄”,仔细想想,或许都是温九凌。
案子有了进展,姜枝意恍然大喜,双手背后,来回走了几圈,忽而想到一事,又面容忧愁。
“可他和他的小妹失踪多年,尚在人世都未可知,从何找起?”
“沧海一粟,人不可能突然间蒸发,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个小妹,即使不在人世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燕司瑾说道。
“这里面或许还藏着什么,陈丞相何必大费周章的请大理寺查案,又或是他早就知道忘忧道长不是温九凌。”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人。”